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 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EC】Until Dawn Catches Dusk(上)

把前两章和新增内容合在了一起,本来想一次写完的,快被累死。

警告:骨科/年下/绝症/未成年

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造血组织的恶性疾病。其特点是骨髓及其他造血组织中有大量白血病细胞无限制地增生,并进入外周血液,而正常血细胞的制造被明显抑制,该病居年轻人恶性疾病中的首位。(资料来自网络)

一张用来帮助脑补的全家福:




 

我始终是一个追寻者,但我已不再向星辰和书本寻求解答,我开始倾听自己的血液低吟给我的教益。

——黑塞《德米安》

 

【一】

 

后院游泳池边有一个很大的沙坑,四周种满花草。一到夏天,花朵的香味像雪花一样降临融化。这些植物各自来源的种群都有着久远的历史,在它们娇柔的天鹅绒花瓣背后,沉淀着大地女神的毛发那些挣扎过无数残忍纪元的顽固沉默。再凶猛的动物都可以被驯服,但植物却无人能驯服。

 

Erik记得在那一个个天气晴好的下午,他和Charles在沙坑里堆起一座座堡垒和城墙。他们仿造亚历山大大帝当年东征的路线,一起跨越那些微型堡垒的塔尖和没有烽火的城墙。沙子像金色的砂糖,在午后阳光下散发的光辉像融化的火焰。他们走过林林总总的希腊城邦,它们不堪一击。Charles的运动鞋鞋尖碰倒了一座神庙恢弘的屋顶,他们便一同哈哈大笑。然后他们无情地践踏波斯帝国,大流士那座后来成为英语中“天堂”词源的华丽后院在他们脚下化作废墟。接着就是埃及、两河流域和小亚细亚。Charles曾经翻着一本旅游杂志对Erik说,在拉贾斯坦城邦,一旦国王战死,王妃就会在城门留下手印然后跳进火堆殉夫。

 

他们一起从最后那道城墙上越过,想象它古老典雅的身躯上刻满了女人献祭自己的印记。然后他们就来到世界尽头了,那是一片散发着氯水味道的大海,Erik那一年四岁,已经能踩到它的池底。Charles从来不下水,他坐在池边,抱着膝盖看着他,嘴角挂着一抹笑意。Erik一把脱掉上衣跳进水池里,溅起的水花闪闪发光,像是被雪山抖落了的满头晶莹冰花。在它们闪烁的华彩间,Erik回头瞥见Charles在背后看着他。他这个大自己三岁的哥哥,露出袖子的手腕细的像婴儿,他下塌的肩膀仿佛雨后滑坡的山脊。

 

他眨了眨自己的蓝眼睛,冲Erik微笑,在他身后安详地躺卧着他们共同征服过的土地。一只菜粉蝶飞过玫瑰丛,翅膀在香味织成的绵亘细网里划出一道致命伤口,渗出浓郁腥稠的血腥。死神的舌头从里面探出来,把温厚的夏日阳光舔弄得发出一阵阵战栗。

 

那一年他六岁,Charles九岁。他的病已经复发了一年。小时候,Erik总是很放心大胆地在游泳池里玩耍,不用担心蓝幽幽的池水会突然扑过来吞没他。因为Charles会在不远处的岸上守着他。因为Charles的眼睛是蓝色的,所以蓝色的东西总是给Erik一种柔和温暖的亲切感。

 

可是到了后来,就变成了他要时不时地回过头去,看Charles有没有晕倒在游泳池边、开始流鼻血或者咳出血沫来。

 

因为Charles的存在,Erik很小就有了“人之必死”的概念。因为来自毁灭深渊的魔术手指每天都在Charles的血管肌理里排演葬礼的悼词环节。他凸出来的蓝色大眼睛、苍白的双颊和仿佛干瘪花瓣的双唇传递出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像是某个知名的悲剧角色,他一上台你就知道他会走进坟墓。

 

十四岁的时候,Erik在一场无聊的吉他演奏比赛里得拔得头筹,而且是马里布最为年轻的优胜者。为此,Sharon举办了一场小型派对来庆祝。那时候Charles情况稳定,没有立刻要去冥河摆渡人那儿报到的迹象。

 

他们家的大房子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气球,Logan嘲讽说:“像个没有希望的丑女吹的沾满她口水的泡泡糖。”女佣在楼梯上缠满彩色缎带、贴上塑料花,全部都是无可救药的糖果色,像个六岁小女孩的生日聚会。这个常年笼罩在一股大难临头的阴郁气氛下的家被这么一装点,显现出某种不伦不类的欢乐来。像是一部色调饱和度太高以至于画面会刺痛人眼睛的恐怖片。

 

就一个成熟女人该有的品味来说,Sharon是无懈可击的。但她的审美也仅限于此了——鸡尾酒晚会的小礼服、口红的颜色、高跟鞋的款式以及拿来款待客人的香槟牌子。对于成年人的世界她了解得太多,对孩子的世界她却一无所知,好像她一出生就是个踏着高跟鞋穿着塔夫绸长裙的成熟仕女。而她那个世界,Charles可能连踏进去的机会都没有。

 

Charles很高兴,说他终于有机会见见Erik的朋友们。他自己是没有什么朋友的,Erik清楚得很。可能他和Logan就是Charles仅有的正常朋友了,剩下的都是病友。

 

Charles兴冲冲地翻出自己的白衬衣和西装外套穿上,那是两年前买的东西了。但是他穿上去却一点都不显小。他的病停止了他身体的时间,他的沙漏被冻结阻塞了。Erik想起他们还在一张床上睡的时候,他贴着Charles的胸口时常会听到那个故障的沙漏里的声音。囚居在腐坏血液里的沙砾们发出低低的细语,像是无法探出地面的草木被套在种子唱的无人倾听的哀歌。

 

那像是梦中曾听取过的旋律的回响,没办法具化成音符。它的音色仿佛熟得发黑的樱桃,渗出的颗颗脓汁在血泡般的表皮上凝结成殷红的珍珠。

 

尽管室内装饰像场灾难,但派对本身是愉快的。那时候Erik还没步入那个把手插在口袋里用孽视的目光去审视世俗快乐的年龄。这个家少有这样的热闹场面。平时他们都正襟危坐,说话像演讲一样要提前铺陈辞藻,生怕惊动了在屋顶作窠的死神。

 

被拆下来的礼物包装纸堆满了房间一角,那里像个散发薰衣草香味的精致公墓。孩子们啜饮潘趣酒,谈论着学校里的趣事,拿餐巾扔彼此。餐桌上摆满了食物,骨瓷茶具上攀缘着手工浮雕的野蔷薇。炸糕、司康饼、千层酥和色彩缤纷的杏仁面果,松饼淋上热蜂蜜,天使蛋糕雪白酥融。糕点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像一只轻飘飘的奶油色夜莺在他们鼻尖跳来跳去。

 

Erik的同学们终于见识到了这个活在传闻里的二哥。当然,他们一家人都是传奇人物。Brian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豪,Sharon是上过许多次杂志封面的名媛,大哥Logan是让当地青少年闻风丧胆的一方恶霸,Erik是全校闻名的帅哥、不爱学习的优等生,也许他会成为这座街道难看的小镇上第一个考进耶鲁大学的人。

 

而Charles,他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得了一种很罕见的病。医学生会一本正经地管这个病叫“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或者APL。但是一般人只会叫它“白血病”“血癌”。

 

Erik学会思考和说话后不久,就问Sharon为什么Charles有静脉导管而他没有。Sharon对他说,那是因为Charles生病了,他需要一根静脉导管来帮助他输液和抽血。那些复杂的名词Erik听不懂,于是等到他开始认字后,他开始在字典上查找这些名词。可惜的是,字典不会告诉他抽血抽骨髓有多痛,那些一个个印刷在白纸上的黑字也不能向个孩子传达等死的恐惧。

 

Charles,他有一头坚果棕的头发,在不需要化疗的时候他从不理发,以至于现在头发够到了肩膀。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注视里散发出极力掩盖昔日苦楚的温柔——即使他完全没必要对陌生人持有这种温柔,像一抹透过忘记阖上的窗户和镜子折射落在视野里的晨曦,美丽却又抓不住。

 

他身高一米六九,如果他坚持活下去就能长过一米七。他智商测试得分一百五,但他几乎不能去上学。那些本来该在他的灵与肉里枝繁叶茂的青春韶华还未被开光就夭折了,留下的尸骸像是鹅毛管涂出来的诗句,很快也会被病痛磨损在他的苍白瘦弱里。

 

那些孩子们都很有礼貌,没有直白地盯着他看。不过也许是不敢,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强弩之末的生命力让人惊怖且迷惑。他们在一起窃窃私语某个老师的坏话,或者做作地赞叹Erik家里漂亮的装潢。窗台上,夏季最后的一朵玫瑰在悄无声息地凋零。

 

突然间,所有声息停止了。他们全部齐齐地朝房间一角看去,视线的焦点处,Charles端坐着,脸上露出一丝惊诧茫然的微笑,那个笑容好像是在为自己的存在感到抱歉。鲜血从他的鼻孔里流出来,来势凶狠,在他的鼻子到衣襟上划出一道粗壮的红痕。

 

在场的很多人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流这么多血,尽管他们小心地憋住了惊叫和喟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皱紧眉头,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那情形,像悠然散步的人群和一个麻风病人不期而遇。

 

一阵巨响打破了这阵沉默——Logan从椅子上跳起来朝门外跑去,冲着楼梯口大吼:“妈!Charles流血了!”

 

这场派对就以这样尴尬的方式结束了。他们家的女佣已经被锻炼出清洗血渍的好本领,事后收拾的时候,桌布和地板上都洒上了点点血渍,像一颗颗晶亮的红豆。楼梯边的彩色气球和假花上也有。Charles先是流鼻血,在Brian把他从餐桌边抱起来的时候,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他们离开的时候,Charles的目光透过楼梯栅栏缝隙落在Erik身上——他想对Erik说,他很抱歉。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Erik对Charles的情感里有了一丝近似于焦躁的反感。那反感不是针对Charles的,而是因为Charles对他的歉疚让他不明白,让他难以接受——他不懂Charles为什么要因为自己得了绝症而感到抱歉。

 

那时候一个想法冷不防地划过脑海,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Charles,他为什么还活着?一般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这种想法,那一定是出于恨意。可此刻Erik这么想,却是因为他太爱Charles了。

 

 

 

死亡在Charles身上签下了契约,留下一个小小的淤青。第一天Sharon没怎么注意到它,以为他不小心磕到了哪里。可是第二天,淤青变成了长长一条,在Charles幼小单薄的背脊上,像道墨蓝色的巨大裂缝。至死的病在他稚嫩的身体里破壳而出。

 

那一年Charles两岁,他口齿不清地问Sharon:“妈咪,我们为什么要去医院?我不想去医院。”

 

医生给他抽血检查的时候,撩起他印着小熊图案的衣服前襟,他的胸口又薄又脆弱,覆盖着他小小的心脏。Charles一直很乖,即使是打针也很安静。他蓝色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Sharon。针头戳破他那蜡一般白皙软嫩的皮肤。他咬着嘴唇,下巴在颤抖,以至于在他的注视下Sharon产生了罪恶感,好像Charles长大以后会因为这件事骂她是个骗子。

 

小儿科医生说,他无法确定Charles到底得了什么病,她得带他去肿瘤科。

 

“肿瘤科?”她顿时风仪全失,失声叫了起来:“那可是治癌症的地方!”她没有办法把坐在他膝头被哥哥的鬼脸逗得咯咯笑的Charles和“癌症”这个字眼联系在一起,他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柔软的、娇嫩的,带着一股爽身粉和牛奶沐浴乳的味道。

 

肿瘤科的长廊里不断有病童走过,他们都因为化疗掉光头发,身体要么瘦得像枯枝要么因为药物作用发胖走形,脸色要么惨白得发青要么就是枯黄一如落叶。文学里总是有许多欺骗性的元素,例如病人可以病得很美,但现实里的病痛就算个有点疯的艺术家绞尽脑汁也挖不出半点美来。他们光溜溜的额头像一块块墓碑,上面刻着“某某之爱女”“某某之爱子”。他们纯洁的身体不像奥菲莉亚那样可以绽放馥郁的紫罗兰。

 

Sharon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自己孩子粉嫩红润的脸蛋,再去看那些已经和凛冬签下卖身契的孩童,不由得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来。她在害怕医生的判决,害怕医生走出来以后会告诉她——Charles也会加入这支浩浩荡荡迈向坟墓的军队。

 

Logan坐在地上把一个空纸箱当马骑,他制造的噪音惹得周围人频频侧目,那一大捆视线里包含着病人对健康之人的冰冷的妒火。

 

医生她说,Charles的血液里漂浮着畸形的早幼粒细胞。他以十分专业的态度对她耐心解释早幼粒细胞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Charles的骨髓造血系统出了问题,他的血细胞尚未成熟就被输送到身体各处。这些血细胞无法完成它们的工作:凝血、运送氧气以及对抗疾病之类。

 

有那么一瞬间,Sharon觉得自己十几年的书白念了。她消化不了医生说的那些字眼,每一个词听起来都那么陌生,像是希腊话。

 

医生说,她的孩子得了绝症,一样十分罕见的绝症。但是事情也存在转机,如果一经发现就马上开始积极治疗,Charles兴许还能活个三年。

 

事后,她几乎是失神地看着Brian抱着Charles去抽骨髓检验。Brian对Charles说:“宝贝儿,等会护士姐姐会给你打一种药,你会睡一会。你醒了以后我们就带你回家,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让他们先准备好。”

 

Charles看着爸爸,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我想吃巧克力蛋糕,爸爸。”

 

很多年以后Logan对他们的家庭新成员Erik描述这件事的时候,他嚼着口香糖,眼睛盯着电视机荧幕的冷光,说道:“北欧人相信命运掌握在三个女神手里,负责编制生命之线那位脾气很臭,经常把生命之线乱撕乱扯。因为这个臭婆娘,人们的命运往往反复无常,真他妈狗娘养的。”

 

那时候Erik才两岁,他听不太懂大哥在说什么。他坐在大哥身边看着旅游节目的非洲专栏,Charles在楼上看书,爸妈都不在——Sharon要出席慈善晚宴,Brian有个远程会议要开。非洲大草原被装在电视机屏幕里,像一块翡翠编织的魔毯。上面栖居着各种动物。摄像头此刻正对着一只刚出生的小斑马,斑马妈妈在帮助它站起来。旁白解释说如果小斑马不在出生以后立刻学会站立就会导致残废。

 

“斑马爸爸呢?”Erik问。他总是比别的孩子看上去要严肃,眼睛里总是带着一股若有所思的神情,不像别的孩子一样大人指哪他看哪,而是只看自己想看的方向,这让Sharon一开始以为他视力有问题。

 

“哦,他们玩的是走婚制,也就是说,他们是为了生孩子才会在一起的,等有了孩子就会离开对方。”Logan把口香糖吐进了父亲的烟灰缸里,说道:“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人类生孩子,是为了证明自己婚姻幸福。那个恶俗的词怎么说来着?……对,‘爱的结晶’,孩子只是作为男女爱情美满的附属品出世的。”

 

那时候Erik对这番话的深层意思还不甚不了,但是它却刻在了他的脑子里。后来他终于明白这段话对他而言的意义何在。事实上,并非所有孩子都是爱的结晶。法律和道德都殷切希望每个孩子都是在一对男女的情投意合的拥吻里成形,但法律和道德无法囊括人生里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

 

现在他十五岁了。这是一个分水岭,很多童年的谎言都会在此刻失效,不管孩子本人是否愿意继续活在谎言里。

 

Erik长得非常快,现在他已经比Charles高了。当然他明白那是为什么,因为化疗让Charles发育迟缓。他很瘦,但是和Charles的纤弱不同,他瘦是因为他经常锻炼,薄薄的肌肉紧贴着他抽条的骨骼,开始勃发的青春端坐在他年轻的血脉上。他肩宽腰窄,绿色的眼睛里有股冷冷的倔强,每次Sharon和闺蜜们在客厅里闲谈时他一旦路过,她们就会在他背后发出叽叽喳喳的赞叹。

 

他们家的孩子都很漂亮,尽管各有各的漂亮法。他和Logan、Charles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像罗马三柱式挤在一片屋檐下。他的同学Raven说:“你们根本不像一个妈生的。”

 

“哦事实上确实不是,Sharon是我二分之一的妈妈。”Erik耸耸肩,回答。

 

虽然Brian大力反对,但Sharon还是坚持把真相告诉给了Erik,弄得Brian差点为此和她闹离婚。Sharon辩驳说:“如果他长大了,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的话,他会说我们是骗子!到时候你该怎么解释?”

 

为了让Erik理解他们做出的决定,Sharon特地以Charles当年生病的惨况作为铺垫。看着她将一些细节夸张地描述给Erik,Brian不由得在报纸后清了清嗓子,打断了Sharon的话。

 

“Erik,我把你妈妈要说的话简单地告诉你吧。”Brian放下报纸,冲着Erik扬起唇角:“你的哥哥得了一种病,而且这种病相当麻烦,我们不能一直靠化疗来治好他。但如果不找别的办法,他就会死。你明白了吗?”

 

Erik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Charles,他需要有人给他健康的血液和骨髓,那些健康的植入品可以帮助他完成他自己的血液办不到的事。”Brian说到这里,低头沉思了半晌,像是在考虑自己的话对一个五岁孩子来说是否太过复杂。“很遗憾,我和你妈妈,和Logan,我们都配型不符。然后McCoy医生就问我们打不打算要个新的孩子,一个配型相符的新生儿的脐带血可能拯救Charles。”

 

——于是,他们找到了一个遗传学专家,精心设计了一个能和Charles完美配型的胚胎。他们很幸运,那组胚胎里正好有一个可以成为Charles的完美捐赠者。

 

“你的出生拯救了你的哥哥。”Brian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他和Sharon都不是斗升小民,他们的做法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非议。因为从任何一个和“理性”“人道”沾边的角度看,他们的做法背后都会牵涉到复杂的伦理讨论。有宗教团体给他们寄威胁邮件,社交网站上也涌现出大量声讨谩骂。

 

但是这些压力和Charles所承受的巨大痛苦比就立刻缩成隔靴搔痒了。Brian会想,究竟会有几个父母看着自己两岁的孩子锁骨下面被开个窟窿,插进静脉导管?从静脉导管里输入的药物让他发结膜炎,因此他得提前滴固醇眼药水。那些滴进他静脉里的药对于别的孩子而言都是毒药,护士在他的输液袋上贴了许多卡通贴纸,以此安抚他。

 

一开始,Charles极力忍耐,他一直是个乖孩子。有的时候Brian甚至希望他不要那么乖,这样自己也不至于会如此心痛。过了片刻,他开始呕吐。他不停地吐,像是要把他小小的胃也给吐出来。然后他一直哭。

 

Logan去做了验血,他在医生装模作样地翘起二郎腿,但是被扎手指的时候却发出一声鬼哭狼嚎的惨叫。然后医生告诉他们,Logan和Charles配型不符。Logan气得小脸发白,愤怒地问:“那我是被白刺了一下吗?!”Sharon从不骂孩子,却用力地横了他一眼,喝道:“闭嘴!”

 

Logan立刻闭了嘴,不知道是被妈妈的训斥吓到,还是被她眼里厉鬼般的血丝吓到。

 

只要Charles一出现发热、咳嗽的情况,他们就必须要带他去医院急诊。如果他身上出现淤青,他们得考虑他的凝血功能出现了障碍,而不是一个普通的打闹事故的后果。因为化疗杀死了他血液里的白细胞,同时也使他免疫力降到最低,也就是说,他可能感染败血症、脑膜炎,诸如此类。

 

医生们为了摸清他到底感染了什么细菌,每次都必须做全身检查,把可能性一一排除。他要抽血、验尿,甚至连呼吸道分泌物也要拿去检查。在医生能够准确地得出结论前,他必须要忍受一段时间病菌的肆意折磨。

 

Sharon回家以后喝酒喝的酩酊大醉,然后倒在床上昏昏睡去。Brian却没有这样做,他必须保持清醒,好好考虑他还能为Charles做什么。

 

而现在,他正面对着当年他考虑的结果——Erik,重现那灾难性的一年里的情形。Erik眨了眨眼睛,定定地看着爸爸,问:“既然我的出生拯救了Charles,那么,”说到这儿,他皱起眉头:“为什么Charles现在躺在病房里?”

 

——没错,Erik确实拯救了Charles。他们平安地度过了五年,好像癌症只是一个隔着一层油纸拥抱他们的噩梦,他们闻不到它张开巨口时满嘴染血的利齿。他们像普通的家庭一样一起出去看购物看电影,Sharon经常头疼男孩们的参差不齐的成绩状况。吃完晚餐以后聚在一起看球赛,或者为了某条娱乐新闻的见解差异吵起来。

 

一切都平静温暖,可是那只是缓刑。Charles旧病复发了。

 

一开始还只是在血检里发现了早幼粒细胞,接着,他身上开始出现临床症状。医生建议的药物在对他失去作用,因为他的身体产生了抗药性。昨天晚上,Brian被一阵东西砸碎的声音惊醒。那一刻他以为是Charles和Erik吵架了——那可真是个幸福的错觉。

 

摁开房间里的灯,他看见床头的东西被一股脑地扫到了地上。Charles的一条胳膊从被子里探出来,无力地横在床头上。床上全是血,Erik坐在床角,浅黄色睡衣被染成了红色,他半边脸上都是Charles的血,一双绿眼睛透过血渍惊恐地朝Brian看了过来。

 

Brian把昏迷的Charles从床上抱起来的时候,Erik先是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他不闻不问。然后他开始放声大哭。

 

两个小时候,他坐在医院走廊上。天色刚蒙蒙亮,像是一层薄膜裹着蛋清,朦胧清澈的蓝色背后孕育着一个新生的生命。而Charles躺在病床上,在这个空气里漂浮着嫩叶清香的春天早晨里奄奄一息。

 

Brian和Sharon的说法永远不一样,他不会像她那样告诉Erik为哥哥牺牲有多么光荣伟大,也不会把这件事美化得像是应当被歌功颂德一样。他像个商人一样冷静而有所保留地对Erik阐明所有利害关系——抽血会痛,他也可能因此出现一些身体状况,但是,这么做可以救Charles。

 

那个早上Erik给Charles捐献了自己的血小板。医生给他打针的时候他没有哭,而是咬着嘴唇,心里想着自己是个勇敢的战士,要去救哥哥。医生还因此笑着对Sharon说:你们家的孩子真奇怪,打针从来都不哭。

 

而那一切都只是个开端,后来他有捐了两次,可是这对Charles的病情来说只是杯水车薪。Erik以为自己的血出了问题,就问Sharon:“妈咪,我的血没用吗?”

 

“不,不是的。”Sharon一边对他说一边伸手抚摸他的脑袋,可是很快她就把手抽了回去离开他身边,她要去病房看Charles的情况。

 

后来,Erik给Charles捐了自己的骨髓。等他从麻醉里醒来以后,Logan正在他床边玩一个车模型。

 

“我很痛。”Erik小声抱怨道。

 

“那是肯定的,他们拿这么长的针扎你。”Logan一边说一边比了个夸张的长度。

 

Erik瞪了他一眼,“别想吓我。”他冷冷地说。

 

过了一会,Sharon走进了病房,她看上去非常疲惫,好像应该躺在这里的是她而不是Erik。尽管Erik浑身都疼,可是在抽取骨髓前,他每天都要被打两次激素来促进骨髓增生。他早就习惯那种痛楚了。

 

“嘿,我的小男子汉。”Sharon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小儿子的脸蛋。“你还疼吗?”

 

Erik忍住了实话,带着一种骄傲的神情摇了摇头。

 

“真勇敢。”Sharon冲他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红天鹅绒盒子。她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串项链来,还有另一串一模一样的项链躺在盒子里。两根链子各串着一枚金属心的一半。它们可以拼成一颗心,背面刻着一句“最好的朋友”。

 

“你很勇敢,这是妈妈奖励给你的。”Sharon笑着对他说,把项链放在了他手心里。Erik吐了吐舌头:“这是小姑娘的东西。”

 

“小姑娘可买不起这么贵的东西。”Sharon回答。她关上了盒子,连同着另一串项链塞进包里。

 

“那个是给谁的?”Logan插话进来。

 

“给Charles的,如果他能够熬过这次手术的话。”

 

【二】

 

Erik对于“正常的青春”只有很微薄的一点概念,因为他的两个哥哥都没有提供合格的模范,而父母又离青春相差甚远。

 

Logan是他们学校里最令人头疼的学生,Brian只能通过不断地拨巨额捐款给学校来让自己的大儿子不被退学。他们关注的焦点从来不在他身上,他是人们望向一样物体时躺在物体背后的模糊不清的背景。在青春期开始前他尚能守住一个背景该有的沉默安分,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变成了行走的汽油桶,到处引起爆炸和火灾。

 

而Charles,Charles的存在对Erik来说太复杂了。小时候,Charles对他而言就像创世之初包裹着新生星球的水气和云霭,而现在,它们变成了渐渐远去的暮色,也许他终将会变成星辰,那时他就拥有永恒的生命了——死亡是他们身体里唯一接近永恒的事物。

 

一开始,他们一直睡在一张床上。Erik不想恶意猜测父母这样安排的动机,只有和Charles有关的一切他是那样竭力地想保存最初的纯粹和美丽。夏天的黄昏,天空的颜色像张被橡皮和铅笔涂写擦拭太多次的纸,透出一股憔悴的白色。天边有几道红色云霞,仿佛沉坠的太阳抓出的血痕。他和Charles坐在窗台上看着金属质地的夜晚带来漫天星斗。Charles在那时教会他寻找北斗七星的方式。

 

“如果以后我不在这里了,我是说,如果我死了。”Charles十分轻巧地说出自己可能遭受的命运,以一个习惯死亡的幽灵的口吻。“你就抬头去找它——我会在那里看着你。”

 

“我不想在星星间找你,我要你就坐在这里。你别死。”Erik回答说。

 

Charles轻笑一声,呼吸管随着他弯曲的上唇翘了起来。他伸手摸Erik的脑袋,说道:“我也不想死,Erik,我想一直这样陪着你。但是我们所有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我的那一天来得早一点。”

 

那时候Erik不明白:凭什么Charles就要早死?他不许Charles就这样离开他,于是每晚入睡后他都紧紧地抱着Charles,怕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伸出爪子来把Charles抓走。

 

孩子对超自然事物总是有着本能的迷信。在那个不知何物为真的年纪,他们总是分不清噩梦和现实的边境。白天的时候清白无害的衣柜,到了晚上就变成了藏匿魍魉的深井。好像里面的衣服都随时会化作丝绸的幽灵或者裘皮的野兽,吟诵着安魂曲冲出来咬人。

 

Erik一开始被这些谵妄想象困扰了很久,在晚上,他发着抓住Charles的袖口,紧张地盯着衣柜门。Logan为此经常嘲弄他:“我们的Erika是个敏感多思的小姑娘。”然后Charles就会轻声阻止Logan:“别这样说,我们小时候都会害怕。”

 

“哦,Charles,你可没有害怕过。”Logan说道:“你从小就胆子大得出奇。”

 

“噢,那是因为,那些妖魔鬼怪能怎么样?顶多杀了我,反正我也离死不远了。”Charles语气轻快地回答。

 

一天晚上,Erik在床上等了很久Charles都迟迟不来。他跳下床去把浴室和书房都搜了一遍,却都没发现Charles的身影。他只好回到卧室里去重新躺好,但是他实在太害怕了,根本无法入睡。他就在那里瞪着天花板,脑瓜里回荡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驱散自己对鬼怪的思索。

 

突然间,衣柜门猛地打开,一个形状诡异的黑影张牙舞爪地飘了出来。Erik寒毛倒竖、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像只尾巴被烧到的猴子一样猛地从被窝里蹿出来贴上墙壁。他用尽了一个孩子所有的理智来压下惊叫,努力地想要找东西来自卫。

 

结果那个从衣柜里蹦出来的黑影发出了他再熟悉不过的笑声,Charles一把扯下披在脑袋上的黑色外套,冲着他哈哈大笑。“小弟,是我。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鬼都是人扮的,你这下明白了吧?”Charles说完摁开了房间里的灯,转身冲Erik做了个鬼脸。Erik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一阵恼怒,为了报复,他抄起枕头就朝Charles砸过去。

 

后来Erik再也没怕过衣柜里的妖怪。

 

直到Charles病发住院,化疗让他掉光头发,放疗让他皮肤焦黄、口腔溃烂。几天下来,他喝水都痛苦得倒抽气。他好几天不能说话,因为喉咙里全是粘液,一根吸痰管插在他的喉咙里,确保他能够在痰和咳嗽的双重挤迫下呼吸。化疗让他不停地呕吐。

 

那时候他八岁,本来该让他烦恼的是学校里的作业太多、家里的便当太难吃,或者学校图书馆抢不到位置,某个心仪已久的漂亮姑娘冲着别的男孩微笑。他现在他在医院里,任由射线杀死自己的白细胞和嗜中性粒细胞,或者被冰冷的针管戳进血管。那段时间吸血鬼电影很流行,Charles躺在床上,用沙哑艰涩的声音带着笑意问Logan:“你说,那些白痴吸血鬼要是不小心喝到我的血,他们会不会被恶心得吐出来?”

 

“我希望他们会把你也变成吸血鬼,那样你就不会死了。”Logan努力地用轻松的表情回应弟弟的幽默。

 

“噢,到时候希望他们能给我换个发型。”Charles把两条胳膊枕在光秃秃的脑袋底下,眼睛盯着输液袋上的复活节彩蛋贴纸:“我可不想顶着这副尊容永生。”

 

下午的时候Erik来看他,那是Charles病发后他第一次见到Charles。之前两次他都是在捐完血以后又被匆匆送回去了——因为Erik要上课、考试。他站在Charles病床前,严肃地把脑袋歪向一边,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凝视着Charles。

 

“你变得真难看。”Erik说道。

 

“我也觉得。”Charles夸张地叹了口气:“这下没有女孩子愿意嫁给我了。”

 

Erik脱下书包,抓着病床护栏爬到Charles身边。Sharon去和医生谈话了,Logan在楼下餐厅喝东西,病房里空空荡荡,只有机器运转的声音。窗帘拉得严丝密缝,整个房间像一间幽暗的囚室,把他们与世隔绝。他们知道外面有个世界,可外面的世界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Erik凑到Charles脑袋边,冲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没关系,没有女孩愿意嫁给你,我娶你啊。”

 

——他没有告诉Charles,昨晚他在衣柜里找了他一整夜。最后他发现自己把Charles弄丢了,于是在衣柜里哭着睡了过去。

 

衣柜里挂满了他们的衣服,在从衣柜门的塑料嵌板里渗进的月色里,这些衣服变成了一个个性情温和的幽魂,影影绰绰地围绕着他,像是想安慰他却又不知如何下手。有他们的运动装、校礼服、领带和睡衣。有Charles买来的印着傻乎乎的兔子头的纪念T裇,有他的深蓝色卫衣、格子晨衣,还有他们和Logan去买的亲子装,当时他们三个穿上这套衣服还被怀疑是来卖童子军饼干的。

 

那些衣服被洗得干干净净,散发出来的味道像在仲夏夜酒水特性的暴雨里逐渐解体的热带森林。据说,森林里住着精灵王,他把北风藏在打结的手帕里。他瞅上谁家的小孩后,就把手帕解开,风就会钻出来把这个小孩从他们亲人身边抢走。

 

放疗程序结束了,Charles必须要住进隔离加护病房,因为现在他几乎没有免疫力,世界上任何细菌都能杀死他——这是一件很怪异的事,人类经历了千万年的进化后的肉体,竟然会被肉眼都看不清的小小微生物杀死。他八岁的身体被保护得像块随时会氧化的老古董,如果可以,他们会恨不得把他用保鲜膜包扎起来。

 

放疗让他身体虚弱,频繁腹泻,因此他得包尿布。最开始他感到羞耻难当,现在他已经习惯了。他总是有着惊人的忍耐力和适应能力,两岁多的时候他第一次直肠出血,血弄湿了一条裤管。Sharon要给他垫尿布,他用蓄满泪水的蓝眼睛望向她:“妈妈,血很快就会停下来的。我保证下次不会出血了好不好?我不要尿布,太丢人了。”

 

病房里没有花草植物,任何带进去的东西都要经过多重消毒。探视他的人要穿隔离衣和面罩,确保自己身上肮脏的细菌不会污染房间里干净得近乎肃杀的空气。他的小熊被经过严格工序消毒后掉毛褪色,被装在塑料袋里让他抱着睡觉。

 

“你变丑了。”他看着小熊说道:“不过没关系,我不会嫌弃你的。因为我现在也一样丑。”

 

走出病房后,Erik问Brian:“爸,你可以把我也装在那样的塑料袋里吗?这样我晚上就可以陪Charles睡觉了。”

 

“宝贝儿,恐怕不行。”Brian摸了摸小儿子毛茸茸的脑袋,“你会被闷死的。”

 

Sharon和Brian对他其实并不坏,但也只停留在“不坏”这个层面上。Erik有的时候会想,他们对自己好、关心自己,是不是因为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Charles也就活不下去了?

 

小学的一堂美术课上,老师像他们展示一些艺术细胞早熟的学生的科幻主题作品。其中一幅画内容相当恐怖,那是一棵挂满器官的树。劣质蜡笔涂就的阴森色调和那些红通通的心脏肾肺出现在幻灯片投影上,让班上的女生发出一声满是嫌恶的“噁”。

 

“这个孩子的想法是,以后可以通过科技培植出一棵这样的树——它会长出人类的器官,树皮里流的不是树汁,而是人血。”老师解释说:“这样一来,如果有得了绝症的人需要器官移植,大家就可以从树上摘器官了。”

 

“天啊,好恶心哦。”坐在Erik身后的孩子笑声咕哝道。

 

班上的孩子看着那颗形容恐怖的树,脸上露出疑惑不解或者兴奋猎奇的表情,只有Erik毫无反应。他只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在他的神经末梢上跳华尔兹。他觉得自己的面孔变成了一堵墙,没有办法牵动血肉做出表情来。他有点隐约地意识到,自己和那颗树没有任何分别。

 

如果现在的技术可以培养出这样一棵树,也许就不会有他了。也许Sharon和Brian只用去申请一棵Charles专用的器官树,而不是用更多的成本来生个新的孩子。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给Charles捐的那袋骨髓,装在塑料小包里,红得发黑。这么令人反胃的东西是从他身体里取出来的,这让他略感不适——他还以为骨髓既然这么珍贵,那它一定很漂亮。而且,就是少了这么小小一袋的东西,居然让他痛得在病床上打滚,床单都被他扯出了一个窟窿来。

 

而Sharon不在,因为她忙着照顾Charles。Logan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尽管Erik一直在装,可他还是看出他脸色苍白、满头冷汗。于是他跑去问护士,能不能给弟弟点止痛药。

 

“小弟弟,我们已经给了他足量的药。”护士亲切地笑着,而她眉头微微皱起,显然是正急匆匆地准备赶去哪里。

 

“再给多一点,我看他痛得要升天了。”

 

“噢,小帅哥,给小孩子这么多剂量的药对他们身体不好。”

 

“别骗人了。”Logan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他语气冷静得出奇:“你们分明每天都在给我另一个个弟弟多得多的药。”

 

骨髓移植起了成效,Charles情况开始好转。几天后Erik走进Charles的病房,看见他正躺在床上看书,现在他已经不需要戴着橡皮手套翻书了。

 

“你在看什么?”Erik在床边坐下,问。

 

“《格林童话》。”Charles扭过头来,冲他一笑。阳光从窗口洒进来,落在他的凸出的颧骨上。那一小骨头白得清透,像冰封的大海上一座小小的大理石岛屿。他身上看不到一丝血色,好像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白色颜料。只有一小根突兀的青筋浮在他额角,随着他的笑容痉挛地拱出来。

 

“里面有个故事,说一户家庭太穷,养不起他们的孩子。于是继母狠心把孩子骗到了森林里,让他们自身自灭。到了第二天,父亲才知道这件事,于是他匆忙跑去森林里找孩子。结果发现孩子睡着了,在离他身体不到一指宽的地方就是悬崖。但是他没有掉下去,因为他的守护天使在边上看守了他一整夜。”Charles把书合起来,说道,末了,他抬起头摸了摸Erik的脸颊。“我亲爱的弟弟,你就是我的守护天使。谢谢你给我这些,谢谢。”

 

突然间,Erik觉得自己之前的疼痛都是值得的。毕竟Charles回来了,他在摸着他的脸说话,尽管他的手指没有一点力量,掠过他的脸颊就像一只匆匆飞走的天鹅掉下的羽毛,被一阵风夹着划过湖水。风最后也许会卷着这根羽毛,被精灵王系在手帕结里。

 

Charles的手指顺着他的脖子侧面移到他的后脑勺,他们拥抱在了一起,Charles闻起来像拿来泡过薰衣草的水混合新鲜的薄荷。他胸前的静脉导管是他刚发出来的嫩芽,不小心戳到了Erik,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低低“哦”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避开那里。

 

出院后,Charles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他穿不上自己的裤子,于是Sharon让他拿Erik的裤子去穿,结果刚刚好。“你又送了一样东西给我。”Charles对着穿衣镜,看着自己身上套着的弟弟的毛衣——他的自己的衣服现在过于宽松的领口总是从他肩膀一侧滑下来。“虽然它们难看死了。”他皱起眉头,看着衣服上那个硕大的紫色骷髅头。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Erik嘟哝道。

 

Charles在家里休息了几天,而这几天里Erik不被允许睡在他们的房间,因为怕他身上会有细菌感染Charles。他得继续去上学,医生说虽然他身体会虚弱一段时间,但不影响上课。不过上体育课的时候他不能参加剧烈运动,只能坐在一边看着的别的小孩玩耍。

 

一天他回家的时候,发现楼上原本自己的卧室传来工人的呼喝声和叮叮咚咚声,他困惑地放下笔,走出书房准备一看究竟,结果发现自己和Charles同睡的那张大床被人扛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他下意识地喊道,冲过去拦在他们面前:“不许偷我们的床!”

 

带头的工人好脾气地哈哈大笑,解释说:“孩子,我们不是偷,而是把它搬到地下室去。你们爸爸给你们买了新的床,等会你可以上去看看。”

 

Erik将信将疑地回到房间,以为会看到一张新的大床——也许爸爸这么做,是为了奖励他们这次共同渡过难关,买了张更大的船。因为他经常和Charles因为对方占了自己的位置而争吵不休。

 

但是他却只看到房间里摆了两张单人床,Charles正坐在靠门的那张床上盘腿看书。他的光脑袋上戴着一顶白色的绒线帽,穿着自己的刚被从洗衣店里送回来的洗掉化疗污渍和血渍的睡袍,披着一件毛毯。他的头就像一块即将融化在松饼上的杏仁奶油。

 

“嗨,小弟。你作业做完了?”Charles抬头对他打了个招呼,“来跟我一起看电视吧,靠窗户那张床是给你的。”

 

Erik很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不管是五岁还是十五岁。他心理活动越是猛烈激荡,眉宇之间就越是波澜不惊。不管发生什么样的灾难性场景,他都是冷漠地站在一边看着,目光却警醒得不像个孩子。尽管如此,他很多心理活动还是瞒不过Brian,在经验上他是无法打败自己父亲的。Brian很快就看出他对这个改变不感到开心,于是心平气和地对他解释说,这么做是为了防止Charles某天晚上再出血把他吓得失魂落魄。

 

“我不会再被吓到了,有了第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Erik噘着嘴,不满地申辩。

 

“我们谁都无法保证第二次不会到来。”Brian扬起唇角,冲儿子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所要做的,就是把风险降到最低。”

 

实际上,Erik相当怀念那段日子。那时候,他还能心无芥蒂地为Charles付出一切,而不被一些乱七八糟的到的悖论绊住脚。他很享受照顾Charles的时候,Charles像只小鹿一样依偎在他的怀里,低下头啜饮Erik端着的水,这个场景让他很有满足感,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大人。

 

他总觉得自己就是Charles的救世主,Charles是靠他才能依存在世上,所以Charles是属于他的东西。可长大以后,生活中积累下来的经验给了他一个狠狠的耳光,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不是Charles依靠他活着,而是他依靠Charles活着。如果没有Charles,没有白血病,那他现在根本不会在这里。

 

从医院回来那几天Charles不肯外出,他白天窝在床上看图画书和电影杂志,晚上就和Erik一起吃水果软糖和洋芋片看动画。他就像只冬眠的松鼠一样窝在自己的巢穴里,恨不得要把自己变成在房间角落生根的幽灵蛛。

 

Sharon好几次说要带Charles出去买几套新衣服,可他狡猾地找各种理由推脱了。后来Sharon为此发火了,撂下狠话:“你就烂在屋子里吧。”然后就转身离开了屋子。

 

Erik本来正在摆弄他们的天文望远镜,在漫长的寂静间隔里,他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像是某个闷在沙包里的幼兽被人揍了一拳又一拳以后发出来的细细的哀鸣。

 

Erik疑惑地走到床边,想扯开被子看Charles,可Charles死死地攥住被角不肯松手。Erik的犟劲顿时上来了,他用力地一拉,Charles的力气根本无法与他抗衡。于是他看到了Charles泪水横溢的脸。他的哥哥面容看上去苍白黯淡,像是星星投下的模糊的影子。星辰是死去的火。

 

Erik咬住下唇,爬到床上把Charles的脑袋搂进怀里。他的泪水沾满他的手指,眼泪是温热的,这让Charles摸起来多了一丝体温。此刻Erik在想,是否这就是大人常说的,和肉体受苦没关系的“心痛”。

 

“你干嘛哭,因为被妈妈骂了?”Erik问:“她有的时候骂我骂得比这还狠呢。”

 

“不,我哭是因为。”Charles攥紧了Erik的袖子,他的手指看起来像被折成一截一截的树枝。“我哭是因为我是个怪物。”

 

Erik皱起眉头,为他说的话感到困惑了一会。“你只是生病流血,怎么会变成怪物?”他惶惑地笑着,学着Logan的样子摆出一副佻达的语气:“你看上去比外面那些蠢货不知道强上多少倍。”

 

“别安慰我了,Erik。”Charles闷闷地说。

 

“你可以和我出去走走。”Erik说道:“伙计,不是我说你,你现在过的日子简直像猪。”

 

“不,我不能。”Charles的声音因为哭泣而颤抖:“我没有头发,我很难看。”

 

“可你在医院里却没这么紧张啊。”

 

“因为那时候我身边都是和我一样的人!”Charles哽咽地说:“可是现在……现在……”他说着,哭得说不下去了。Erik把他放了下来,看着他因为哭泣而木然的面孔,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来到Logan的卧室,Logan正在听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的唱片,整间屋子被他弄得乌烟瘴气,房间里一股汗臭和酸掉的乳酪味,内裤和过期杂志扔了一地。床底下横七竖八地藏着成人漫画。他过着艺术家一样的蜗居生活,创造出来的却只有生活垃圾。

 

“Logan,把你的剃须刀借我用用。”Erik对着姿势不雅地蹲在地上打游戏的Logan说道。没等对方回应,他就自行进了浴室,以FBI的敏锐麻利找到了Logan随手扔在马桶盖上的剃须刀。

 

“嘿,小弟。”Logan在门外大喊:“别告诉我你五岁就开始下巴长毛了!”

 

五分钟以后,Logan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头的Erik从浴室里走出来。他拿着Logan的毛巾擦了擦掉落在后颈的碎发,那是他柔软的狮鬃色头发留下的残骸。

 

他回到卧室,Charles已经停止了哭泣,他正坐在窗台上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你说得对,Erik,我不是怪物。”他听见Erik进来了,轻声说道:“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我应该出去走走。”

 

Erik坐到了他的对面,Charles转过头,目光落在弟弟剃得凹凸不平、还残留着发茬的脑袋上,惊讶的神情爬上了他的脸。

 

Erik的左耳下方有一条伤口,是他剃头发的时候不小心割到的,他用印着动物图案的创口贴把它黏了起来。

 

“那么,这回让我做你身边那个和你一样的人。”Erik说道,咧开嘴朝露出一个明亮的微笑。

 

 

【三】

 

窗棂上那枝桔梗开花了。原本它病恹恹的,撑着一颗土头灰脸的花骨朵。一夜之间却像是被闪电劈中的雏凤凰,在雨露酒精般的吻的烧灼中涅槃。它突然爆裂出华美无匹紫色烛火,从这间屋子里终年徘徊的末日氛围里跌了出去,一头撞进窗外那个花花世界里,和太阳下汗水淋漓的跑跳挪腾以及那些风光旖旎的远足目的地一起,成了Charles无法企及的、可以做上一生的梦境。

 

这朵花的开放告诉他,夏天要过去了,他又浪费了一个生命中的夏季。他生命中许多美丽的事物都是如此被搁置的。每次Sharon给孩子们购置衣服,总不忘给他也买上一套。经年累月下来,他的衣橱里塞满了来不及穿的衣物。那些有色彩有质地的岁月断章被锁进坟墓,珍而重之地被封缄埋葬,成了软缎、棉布、亚麻布和法兰绒编织的悼诗,在那些雨过天晴的午后喑哑地哀哀浅唱。

 

他在床上躺了一星期,衣襟间酿出一股阴湿的潮气。他觉得自己像是跌进了岩石间布满青苔的狐狸洞穴,那些小生灵骨碌碌地转动着它们剔透明亮的眼睛,围绕着他,打量着他。和它们比,自己是这样笨重硕大,像颗硬邦邦的椰子。

 

原本他的房间里是不该养花的,植物带来的细菌可能会感染他。可他用了很多方法来企求劝说,Sharon才同意在窗台上摆一盆桔梗。

 

这个鲜活亮烈的世界就在他身边嘈嘈切切、熙熙攘攘,他却是被裹在一层透明的糖衣里缓缓腐化。他瞪着那朵婀娜芬芳的桔梗,像是妄图以它做媒介来窃取一点那个大千世界里世俗的欢乐。

 

Charles推开被子,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就像推开关着自己的棺材盖一样吃力。他下了地,脚趾碰到了光滑冰冷的木头地板,像是踩到了水上。他的意志力推动着他的身体行动,如同一个顽强不屈的舵手驾驶一艘千疮百孔的帆船在波涛间晃荡。他拉开衣橱门,樟脑丸和干花的香味砸到他的脸上。

 

他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来扔到床上。他站在穿衣镜前脱下了睡衣,白色的睡衣从他苍白的皮肤上剥落,就像褪下了一层皮肤。这层白色遮罩背后的肉体干瘪瘦削,宛若被风干的无花果。锁骨下方伸出体外静脉留置管,像是因为他太瘦了,一根软骨戳出了皮肤悬垂在了体外。

 

移植了Erik的骨髓以后,他身上时不时发生排异现象和并发症。他胸口长了许多红疹,手臂和背部的肌肤疤痕遍布,那都是移植物抗宿主病留下的。他伸出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倒影,想告诉镜子里人不要哭泣,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嘴角僵硬地下撇着,像是已经被数不尽的强颜欢笑给磨损了。

 

Charles站在镜子前,一件又一件地换上那些没机会穿的衣服。那些衣服的纤维里渗进了干花袋里那些死去植物的香味,就像灼热的激情紧绞住神经。它们在他的肉体上缓缓流淌,温柔地包裹他。生命的荣光在或棉或绸的窸窣里低语,就像是玫瑰的尖刺召唤夜莺。

 

有些衣服太大了,一侧总是滑落他的肩膀。他设想,仙度瑞拉的邪恶姐妹偷穿水晶鞋时是否也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可她们当然不会,她们可以削掉脚后跟、脚趾尖,可是她们不会被癌细胞拆成一万片。

 

最后他脱下这些衣服,好像在完成告别仪式一样,用自己的身体和每一件衣服郑重拥吻。他对它们感到歉疚,就像他对所有人都感到歉疚——他知道,如果他们家庭过的是正常的生活,Brian就不会在这几年下来一头白发,皱纹也不会这样早地刻上Sharon的额角,Erik会前途一片光明,Logan也不会得躁郁症。

 

那一年,他们事事不顺。Charles接连呕血、高烧,他们在医院和家来回奔波,等到发现Logan的问题时,他的情况已经变得很严重了。先是老师在厕所里发现了沾满血的刀片,厕所的镜子上用血涂满了谩骂,然后校工发现了Logan,他倒在运动场边上的工具间里,浑身酒气。

 

他用刀片在自己小臂上划了七刀。七刀血淋淋的平行线,就像瘾君子摊开的海洛因。他因为失血过多而被送进医院。那时候已经晚上七点了,如果Sharon和Brian不是在医院里陪自己的话,他们就会发现Logan没有及时回家。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占去了父母几乎所有的关注,那Sharon和Brian就会告诉懵懵懂懂的Erik,告诉他世界上有很多危险的东西——色彩鲜艳的动物,破皮的电线,尖锐的桌角,不可以吞进肚子里的雪,桌边的开水壶,夹竹桃的花粉。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处处充满危险,每一脚下去都可能踩到致你于死地的东西。

 

Erik六岁那年被一种不知名的虫子给咬到了,那只小东西的毒素让他身上生出紫色斑块。因为他一个人在公园里玩的时候看到那只虫子,出于好奇去摸了一下。父母很久都没发现,直到有一天家里的女佣看到那种怪异的紫斑长到了他的脸上。

 

他被送去了医院急诊,一般他们家里被送去急诊的都是Charles。事后Sharon把他大骂了一遍,说他不懂事,偏偏在家里最忙的时候来添乱。Charles在一边听着,突然捂着胸口动作夸张地倒在床上,喊道:“妈,我好痛!”

 

Sharon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了Charles身上,焦急地问他哪里疼。Charles的眼睛透过头发丝和床单裥皱望向Erik,他看不到Erik的眼睛,只能看见他紧紧地咬着嘴唇。

 

如果可以,他想拯救这个家里每一个人。可是他办不到,他连拯救自己都办不到。窗外传来草木勃发的声音,应该是在下雨。他倒在床上,把脸埋在那些衣服残留着自己体温的织料间。它们无声地包围着他、安抚着他,以烈酒浇在一个酗酒而死的幽灵眼睑的方式。他像是躺在琳琅满目的陪葬品中的古代君王。这座寝陵外正下着绵绵细雨,雨水在室内空气里摁下一个又一个靛蓝色水光的指印。

 

Grey医生对他说,他是个奇迹,因为他一次次地违背了医科教材的医院,隔三差五打破医生的预言。如果和死神的马拉松赛跑也能设个奥林匹克,那么Charles极有可能是APL这个子项目的世界纪录维持者。

 

Jean Grey在两年前转入这家医院,成为Charles的主治医生。那一年Charles十六岁,Erik十三岁,Logan则正在从少年进入青年。他们大哥的成人过程可以说充满了灾难,他总是乐此不疲地给Sharon和Brian找麻烦。后来Brian干脆让他被逮以后打电话给自己的法律顾问团队。

 

但事实上没那个必要,因为每次Logan进警察局的青少年分局,那个和他已经混得很熟的警官总是象征性地责备两句就放过他。原因有二:首先,Logan的父亲是Brian,整个小镇只有蟑螂才有胆子得罪Brian。其次,Logan家里有个得了白血病的弟弟。没人会和一个满脸写着“我要埋掉我弟弟”的男孩子过不去。

 

Charles的癌细胞不禁在渐渐啃啮他自己,还挥发进了空气里,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染上了颜色。这个家庭里所有的成员都在左邻右舍的眼睛里变得不一样了,他们以母牛般温厚宽和的温柔对待他们,好像他们全家都要死了似的,然后他们得以从这种施舍同情的行为中获得一丝满足感,并且感谢上帝自己家里没遇到这种事。

 

Erik的学校给他们开了一节生理讲堂,为了省事,干脆把男女学生安排在一起。校领导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妥,因为让孩子了解关于异性的性知识也是必要的。主讲人是校医Meyer小姐。她侃侃而谈、东拉西扯,现是警告女生们滥交会感染HPV,然后恐吓男生手淫程度频繁会导致集中力下降而从影响数学成绩(“反正就算不干那档子事,有些人的数学成绩也还是好不到哪里去。”Azazel坐在后排冷笑了一声,低声说道。)。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一脸如临大敌的神情讲起了艾滋病,“唐璜光是在西班牙就有一千零三个情人,如果那是部现实主义作品,那他的结局应该是死于艾滋病。”她声情并茂地娓娓道来。出于治学严谨的态度,幻灯片上配了许多生动的插图,惹得接受程度低的学生们面若菜色。

 

Meyer小姐手舞足蹈,在对艾滋病进行了一番耸人听闻的科普、确保在场每个幼苗都将其视为洪水猛兽后,话题开始像失控的火车,没头没脑地冲出车轨,撞进了“绝症”这一主题里。Erik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在底下看着腕表,开始为下课做倒计时。突然间,全场鸦雀无声,他感到礼堂里上万只眼睛都转了过来射向了自己。那感觉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就像大群正在进食的僵尸突然眼珠子一转盯住了你。

 

Erik茫然地抬头看向讲台,只见Meyer小姐僵硬地站在那里,她那件崭新的白大褂像是硬纸板一样挺括,把她幽禁在了里面,掣肘这她肉体的活动,所以她脸上挂着的歉意又同情的笑容是那样畏缩迟疑。

 

整个礼堂的人都在看着他,他们眼底也闪烁着那股小心翼翼的安慰,像多愁善感的贵妇看着自己瘸腿的宠物狗。他们的同情发出让Erik难以忍受的唧咕低语,在空气中织成一张厚密潮湿的网罟朝他拢来。然后他隐约想起,在这个令人难堪的休止符之前,Meyer小姐似乎提到了“白血病”这个词。他当机立断,一把抓起外套冲出了礼堂。

 

在四堵墙和一块天花板围堵起来的黑暗外面,是柔情脉脉的蓝天白云,包裹这座小镇的蓝色绸缎无视日益严重的工业污染,仍旧清澈得伟岸嵚崎。他拼命奔跑,像是身后那团黑暗会画作深水重压追上来捏碎他的头盖骨。

 

他最后跪倒在操场草坪上,努力地平息下胸腔里逃亡的激情,好让自己可以呼吸空气。他抬起头看见高耸的观众席环绕着这片场地,犹如宗教故事里古人建起的妄图接触神明的巴别塔。橄榄球队的队员在草坪上奔跑突击,拉拉队锣鼓喧天地加油打气,汗水混合青草汁液的味道闻起来像快要烧到尽头的还愿蜡烛。

 

有些敌人,他们可以对你百般践踏可你就是不能向他们举起屠刀。你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被他们逼到崩溃、逼到歇斯底里。但在咒骂到口干舌燥后,在那些让你眼球爆出血丝的狂怒后,你还是不得不学会像大人一样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去宽慰自己,去接受这一切羞辱,因为世界不会对你的忍无可忍做出任何反应。

 

那天回家之后他去找了Sharon,后者正坐在写字桌前核对账目。他开口说道:“妈,你可以投诉Meyer小姐吗,我不想让她当我们的校医了。”

 

“哦,她做什么了?”

 

“她给我们看烂掉的生殖器。”Erik答道,语气里有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而事实上,Erik可能是全校对那堆图片最没反应的人了。因为如果真的谈论恶心,还会有比出生在培养皿里更恶心的事吗?

 

几天之后发生那起恶性斗殴时,Logan正坐在自己的教室里听老师讲社会契约论对《独立宣言》的影响,就在他快要把卢梭和华盛顿咒进地狱的当头,走廊里突然传来了刺耳的喧闹。那声音听上去太过恐怖,像一只困兽扑在磐石上,绝望无助地想要用自己血肉模糊的爪子将其撕成碎片。讲台上的历史老师停止了喋喋不休,好奇地望向窗外的走廊,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一个女孩粗鲁地推开了教室的门,历史老师皱了皱眉,正想出声教训她,却被她气喘吁吁地打断了:“Logan,快去看看你弟弟,他跟人打起来了!”Logan认出了她,她叫Raven,是Erik的同班同学。

 

然后Logan看到斜对面的同学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想必他是在想:他们家打架那个一般都是Logan,叫Logan去掺和,不怕普通的拳脚相加变械斗么?

 

他们学校的走廊就算在白天,光线也是一派昏昏欲睡的怠惰氛围。但此刻一场闹剧将空气里的火药味全部激醒。一面墙壁上挂满了德加的芭蕾舞女画作,那些姑娘轻盈的足尖像锥子一样插在一个个围观的脑袋上。画中的小女妖们宠辱不惊地看着玻璃窗外渐渐逝去的夏天,Erik被猛地推到一幅画上,画中姑娘那双大理石一般白皙挺直的腿立刻被他的身影截断了一半。他的目光既冰冷又愤怒,颧骨上挂着一块淤青,嘴角渗出了血丝。

 

一群女生七嘴八舌地向Logan汇报事情经过:低年级的Paul一直看不爽Erik,因为他们家都是原教旨主义者,他觉得Erik的出生方式对神来说实在是大逆不道。今天在和Erik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被上帝厌恶的怪物”,谁知道被Erik听到了,结果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Logan扫了一眼Erik对手的情况,不禁挑起眉头:乖乖,他没想到自己小弟弟这么能打,而且下手还这么狠辣。那倒霉小子的鼻梁被打断了,耳垂也差不多被咬了个稀烂,这似乎能解释Erik嘴角的血迹从何而来了。

 

他正要去劝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却突然从人群里挤了过来。Charles神情急切,他瘦小的身体快被同龄人健壮的肩膀给淹没了。可大家看到他就纷纷让开了道,就像红海在摩西面前分开。他一边小声地道谢,一边走进了人群间那片空地。他侧过身,挡在了Erik的身前。

 

“你走开。”Erik在他身后低吼道。

 

“我不走。”Charles说道,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正要举起拳头砸向Erik的Paul——幸好他及时停手了,不然那一拳砸到了Charles身上,后果Logan连想都不敢想。

 

“Charles,不关你事,我要找你弟弟算账。”Paul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威胁:“如果你不走开我就不客气了。”

 

一抹微笑在Charles唇角闪现,尽管他脸上毫无血色,那丝笑意里却带着股浓墨重彩的力量。“相信我,朋友,你最好别那样做。”他轻描淡写地说:“不然后果可能相当糟糕,是吧?你可能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后悔不已,我们都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局面。”

 

“是你的弟弟动手打我,这事可不能这么算了。”

 

“Erik的做法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你不应该挑衅他。”Charles说道:“马太福音里所说‘不要论断人’意思就是不要出于恶意而口出妄言。上帝给我们自由意志,同时也要我们承担自己决定所造就的后果。既然你可以用言语攻讦他人,他人也同样可以回击你,这就是你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的代价。”

 

包括Logan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时总是儒雅温顺的病猫争辩起来会这么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在挨了这一大串意料之外的唇枪舌剑后,Paul显然愣住了,他的思绪飘离了逻辑,只知道木讷地重复之前那句:“不关你事……”

 

“你口中的‘怪物’救了我,这当然关我事,亲爱的朋友。如果没有Erik,我不会活到现在。你试过付出他所付出的代价拯救过谁吗?如果没有,你有什么立场来贬损他?我绝对不会允许你侮辱我弟弟。”Charles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像是电锯精雕细琢出来的金属零件。

 

“够了,Charles。”一直站在他身后的Erik闷闷地开口:“我的事不要你管。”

 

Charles猛地转头,他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围观人群起了一阵骚动——老师来了。走过来的是Summers先生,他是Logan那个放牛班新来的班主任。他一眼就揪出了人群里的Logan。“James,你现在不应该在教室里上课吗?”他直呼Logan的名字,问道。然后他扫了一眼走廊里乱糟糟的景象:“你们都快散了吧,别再闹出这类丢人的乱子。Paul,如果你不想得破伤风的话,最好去医务室给你的耳朵止血。至于你,Erik……估计有段时间你的英俊会有点小瑕疵了,你哥哥脸色不太好,你应该带他去一边休息一会。”

 

Scott十分利落地处理完这场骚乱,围观人群也都作鸟兽散。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了Erik和Charles,然后刚才被意识里的紧张屏蔽的声响就开始活跃了起来——大自然在夏季末尾发出的喟叹,充满了对美好时光消逝的无奈。前段时间,公园管理处以病虫害为由砍掉了校园里大部分树木,导致小鸟们找不到自己的巢,在树桩间晕头转向,惊惶地吱吱乱叫。

 

那时学生们纷纷组团抗议,他们倒不是多爱惜那些树木,而是为有人掠夺他们的固有环境中的绿意表示不满。但就现在遍地的树木残肢来看,他们的抗议活动就和他们的学习目标一样无用。那时候Erik就站在喧闹的人群外围两手插进裤兜,以令人疑惑不置的漠然看着同学们锣鼓喧天、慷慨激昂地和伐木工人斗智斗勇,好像校园里这番生灵涂炭的惨景和他全无关系。

 

在他身后是被清理成功的小树林,一个往届校友捐给学校的雕像尴尬地在落叶断枝间茕茕孑立。那是一尊被锁在礁石上的安德洛莫达,嘴角挂着半是超脱半是戏谑的微笑,目光幽诡,似乎对自己作为祭品的命运只感到麻木的蔑视。

 

他看着学生们的争执最终败下阵来,然后嗡嗡作响的电锯暴虐地把一棵又一棵的树腰斩。其中有一棵树是为了纪念一个因为熬夜复习而猝死的女生的,树枝上刻满了情侣们的名字。那些名字在高速旋转的锯齿下散为齑粉,仿佛是知道无力挽回刻在自己身上的爱情誓约了,于是羞愤地自戕,就像因为让奥德修斯逃脱而触礁身亡的海上女妖。

 

在那散作漫天芬芳尘埃的名字之间,有一个名字是Charles。

 

现在窗外一片萧瑟,只有几抹残存的绿意拂动着人走茶凉后的静寂。遮住太阳的那朵云渐渐移开,草木们慢条斯理地脱下覆在身上的云影。Charles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望向Erik,而Erik被烙上淤青的脸上挂着嘲讽的微笑。

 

“‘我救了你’,呵。”他的声音像是要在这粘稠的闷热里划出一道缝:“你给我少添点麻烦吧,亲爱的哥哥。如果刚才他打了你,你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又得陪你去医院抽点血或者别的什么。”

 

说完以后,他转身就走,他的衬衣背后被芭蕾舞女的双腿蹭上了一道白印子,像是阿兹克特人处理祭品时用白垩涂上的印记。气温蒸煮着一切可融的物质,舞女们的肉身在夏天的侵蚀下开始融化,她们不再是被那些多年前在舞蹈教室顾盼生姿的女孩们的亡灵附体的艺术品,而重新变成了气味刺鼻的油彩。

 

过了一会,一个高年级女生路过走廊的时候,错愕地看见Charles站在那里,浑身发抖。

 

热浪在夏天末尾攻势越发猛烈,像支燃到尽头的香烟,想要抢在被人手摁熄前自行焚烧殆尽。Brian亲手培育的花草被干燥的气流吮干水分,散发出一股了无生趣的疲倦香味。那股味道混凝厚重,有股淫逸的肉感,闻起来像跳了一天舞的夜总会女郎。在他们家那栋华丽大房子街对面是Marie家的房子,他们家的女儿Anna和Logan是同班同学。那群女生经常聚集到她家去,因为在Anna的卧室阳台上经常可以看到那三兄弟在花园里休息的身影。

 

女生们时常好奇,Brian和Sharon是怎样才能生出这三个迥然不同的天堂造物的。他们三个像是从某本古老炼金术手稿的插图上走出来的,下面附着一份无法被满足的配方。

 

虽然Anna经常像他们诟病Logan那副吊儿郎当的德行——上课的时候把腿翘在桌子上,冲着校长的盆栽撒尿,瞟女教员们的胸部,诸如此类。但女生们每每看到他出现在院落草坪上,只穿着条衬裤地往沙滩浴巾上一躺,就会满面潮红地对着他健硕的肌肉尖叫。他家门口的草坪上经常有高年级的女孩们开着父母的车造访,就算是寒冬腊月她们也大无畏地穿着短裙,挖空心思地露肉。她们手里总捧着整理好的课堂笔记或者伪造Logan笔记的作业,像个端着祭品朝拜神明的女祭司。

 

至于Charles,虽然上天吝惜给他健康,却一点也不吝惜给他美色。Charles长得很像Sharon,而他这位母亲当年读大学的时候可是艳冠巴黎上流社会的人物。他很少来上课,却依旧能在学力测验上拿到惊人的高分。教过他生物的老师谈起他的时候先是赞叹:“真是个天才!”然后目光黯然,叹息道:“但是可惜了。”每次他发病住院的时候,总有些深度迷恋他的女孩子们悒郁不乐,满怀忧思地在窗台上点祈愿蜡烛,害得有一家曾经差点为此闹火灾。他那双蓝盈盈的大眼睛,比她们所见识过的最平静清澈的星空还要美丽。不管他病成什么样子,骨瘦如柴也好,关节组织上全是疤痕也好,因为化疗掉光头发也好,那双眼睛都依旧是健康的。他温柔睿智的注视里,充盈着死神也抓不住的永恒的生命。

 

而Erik,他是那种妈妈们会徒劳地叮嘱女儿要提防的那种男生,因为她们自己年轻的时候没少吃过这类男孩的亏。他们可怕的一点在于,他们可以一边真的爱你一边顺理成章地不把你放在第一位。他们比完全绝情的冷血魔鬼还可怕,因为他们始终能够用高度的理智驾驭自己的激情。这样一个男孩对于青春期女孩来说是致命的,因为他会让你体会到爱情幻灭的心碎滋味。但妈妈们的警告永远会被当成耳边风,隔着荷尔蒙的薄雾,姑娘们总是一往无前、视死如归。就算很多年后,当年的如火热情彻彻底底地化作灰烬了,她们也总还是会在酒精或梦境的引导下和他再度重逢,然后嘴角带着终于原谅自己的笑意,回味少女时代里最炽烈的甜蜜。而那时男孩们已经变得和他们开凯迪拉克的父亲一样了——饱览世事,唯匮于爱。

 

但是不管这个绿眼睛、面孔如同刀斫斧砍的男孩多么性感、多么英俊,他在她们眼里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他们中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但放逐他的并非人群,而是他自己。他并不阴郁寡言,但是他那双目光清醒悲伤的绿眼却让所有人都害怕在其中见到自己的倒影,那仿佛是一对可以照见未来的魔镜,在它们倒映的情境里,华厦是它们终将化作的废墟,水嫩青葱的美人则只剩一幅坍塌在骷髅上皱巴巴的皮囊。

 

孩子之所以天真,是因为他们不懂得自己所获得的一切背后都被标上了价码。在明白这一点后他们就不再天真。所以Erik早早地就不再天真,虽然被套在孩童的肉身里,他却有着一个暮气沉沉的灵魂,那个灵魂仿佛来自远古纪年,经历了无数次生灵的覆灭和时代的更迭。

 

【四】

 

Erik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对Charles的独占欲,是在一次Charles从医院回家休息后。那时候Charles正在刚刚进入高中,却因为住院而拉下了一大段课业。不过,父母倒不怎么把这件事放到心上,因为也许他们都打心里承认Charles活不到上大学。

 

一个下午,一个叫Moira MacTaggert的女生登门造访。她说她是按老师的嘱咐来给Charles送讲义笔记的,而且她可以给Charles辅导一下那些被他错过的课程。Sharon用自己惯常的客套热情接待了她,让她和Charles到玻璃日光室里去交流。还让女佣做水果沙拉端过去。

 

看着日光室的门被拉上,Erik感到十分不舒服。除非Charles进手术室,不然他从来不会和他隔着一扇门。他妄图进花园去透过玻璃监视他们,但是Brian身为一个狂热的园艺爱好者正在给自己的花花草草除虫,他禁止Erik在这个时候踏进花园。

 

Erik坐在他们的卧室里,感到心中有股郁结冰冷的火焰在肺腑间焚烧。比起不快,他更加觉得焦躁,他只恨时间不能顺从自己的意愿加速流动。他瞪着法式座钟里行将就木的秒针,恨不得拿目光推动它前进。

 

过了一会,他坐不住了,于是神差鬼使地跑到Logan那儿打听Moira的消息。那感觉就像强迫症硬逼着自己去看一部光是简介就让他感到十分讨厌的电影,因为好奇心总是他们这类人获得安宁的头号障碍。

 

Logan在谈论其他同龄人的时候总是一副轻慢的口吻,讲起Moira却肃然起敬,这让Erik更加不爽了。他知道Moira一家都是苏格兰移民,她一开始讲话总是带着股盖尔语口音,因此时常和老师交流困难。但是她努力地练习,终于彻底纠正了自己的英语。

 

“那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小妞!”Logan说道,他第一次夸赞一个女孩因为她的漂亮性感,“之前我们学校和隔壁那帮小兔崽子搞橄榄球友谊赛。你猜怎么着,我们的王牌前锋居然因为前天晚上海鲜吃多了肠胃不适!这废物!那些替补球员看着对面人高马大的后卫,居然全部跟缩头乌龟一样纷纷找理由推脱不肯上阵!”他愤愤骂道,接着话锋回到Moira身上的时候,他像个熟练的马夫拉住失控的马一样截断语气里的恚怒:“然后,那个小妞居然毛遂自荐,说要代替前锋,‘反正戴上头盔对面也看不出是男是女’,她这么说。教练犹疑了一会,然后抱着破罐破摔的心理同意了。”

 

接着,他两眼放光、绘声绘色地给Erik描述Moira是如何一连突破对方四五个人的抄截、在观众头冒冷汗的注视下得分的,她像个女骑士一样冲锋陷阵,勇往直前,带领校橄榄球队成功蝉联了友谊赛冠军并给对方的边卫留下了永久的心灵创伤。

 

而Erik只是冷眼看着他手舞足蹈地讲完这一段传奇故事,跟看动物园里的猴子对着香蕉吱吱乱叫似的。Logan还打算继续讲Moira的光辉事迹,但Erik淡漠地拒绝了。他不打算再听Moira MacTaggert的狂热粉丝吹嘘那个正霸占着Charles的不速之客有多么优秀,因为这些言语刺伤了本来该跟这一切毫无关联的东西——他的自尊心。

 

他跑到楼下,发现Moira已经告辞离开了,Charles也不见踪影,估计是回到了卧室里,除了他们共有的那间充满两人生活气息的小屋,Erik实在想不到他还有哪里可以去。

 

他走进了那件日光室,此刻天边日暮上晚霞汹涌翻滚,锈红色的云纹波澜诡谲,似是被用血色烟雾镌刻出来的末日图景,散落下来的边角料带着太阳的余温,在粉紫浅蓝的绣球花花瓣上涓滴不息。

 

书桌上放着一本笔记,一张红色的明信片被夹在里面权当书签,露出的一个角宛如红艳的舌尖。Erik走过去翻开那本笔记,里面全然是Charles的字迹,内容却只有薄薄几页,应该是他上课的时候用的,只可惜他的健康没能允许他记下更多的内容。书背一个翻书时留下的折痕像个浅浅的酒窝,然后Erik想到Charles的手指也许曾经无比惋惜地抚弄过这处瑕疵,一股地震般的欲望突然对着他的神经猛烈开火,猛烈的窒息令他体会到了不安的醉意,使得他双手颤抖了起来。他原本只是想在这本笔记里找到什么Charles和Moira互通款曲的痕迹,而那些字母却像是悄悄地编织出一个魔咒来,让他迷失在了自己摸不清的欲念中。

 

他猛地扔下那本笔记,跌坐在椅子上。然后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Charles身上常有的杏仁香皂味。在浓烈的暮色包裹下,这股几近消散的香味莫名地透出酽酽的肉感,这味道让他想到被洒满花瓣的婚床。

 

夕阳在玻璃杯里残留的果汁上凝结成一层玫瑰色的冰面,然后那股殷红渗了进去,变成一团在水底弥漫的地狱焰火,把玻璃杯幻化成割腕者曾沉浸其中的浴缸。

 

Erik抬眼看向父亲花园里这片私人的、逼仄的日暮,想起了那片在游泳池边默默守护着他和Charles的玫瑰。那些玫瑰是Sharon从巴黎带回来的,但是在美国西部的水土气候蹂躏下,它们早早地就香消玉殒了。也许那些玫瑰短暂的生前记忆里充斥着他和Charles的身影——没有生病的Charles,坐在蔚蓝的池水边,永远温柔地注视着弟弟远去的背影。

 

“除非晨曦追上黄昏。”他低声念出了一句一个俄国女诗人的句子。其实他脑海里想的是这组诗前半截描述缅怀对象的蓝色眼睛的句子,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么一句。

 

来自过往的香味和剪影在他脑海里与当下的黄昏里淌出来的血色重重纠葛,他惊觉自己关于Charles的思绪里,一切美丽的事物都摆脱不了死亡的影子。按理说,死亡应当是阴森诡异、令人不寒而栗的,可为什么透过形而上的迷雾,他看到的却不是狞笑的白骨,而是垂目微笑的天使?

 

他再度翻开摊在桌上那本笔记,不经意地看到Charles画出来的一只丑猫,那只猫的左眼有一块黑斑,像个眼罩。他应该是上课的时候想到那只小猫了——曾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阿姨热情地送了Charles一只宠物小猫。Charles很爱惜它,因为家里从来没养过宠物。那只猫左眼上有块黑斑,Charles给他取名叫纳尔逊­——那位一辈子都在找拿破仑不痛快的独眼英国海军司令。那是Charles第一次有给予另一个生命照料的机会,以往他都是被照顾那个,所以他对那只Erik眼里“又丑又瘦”的猫照料得无微不至,给它洗澡都要先试试水温,就差亲口替它尝猫饲料了。

 

但是很快,Charles沉浸在猫咪妈妈的角色里还没多久,医生的通知就无情粉碎了他的饲主生涯。McCoy医生说,动物身上携带着细菌,极有可能会对Charles所剩无几的健康造成不利影响。所以他向Sharon建议家里最好不要养任何宠物。

 

在一个早晨,Charles咬着下嘴唇,眼巴巴地看着纳尔逊被Sharon拎到车上带走。Erik对小动物从来就有不起什么感情,所以对这位家庭成员的离去并没抱有什么遗憾。相反的,他饶有趣味地一边吃早餐的松饼一边观赏Charles忍着眼泪的委屈表情,他觉得那真是可爱极了。

 

在纳尔逊被送走以后,Charles一切表现如常。Erik以为这件事就此为止,可直到现在,纳尔逊的涂鸦在他眼底张牙舞爪。他突然感到事情并非就这样过去了,也许不禁是一只宠物猫,包括Charles因为癌症所失去的一切,都绝不像Charles所表现的那样轻易过去了。

 

可是Charles却没有将任何遗憾痛苦表现出现,这让Erik感到一阵恼恨。他总是跟着Charles去医院报到,所以他见过不少Charles的病友,他们有些人痊愈了,有些人却刚和他们认识就死了。而他们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能不哭就不哭。

 

Charles说话的时候语气总是操着一种风趣诙谐,父母都经常被他不合时宜的幽默感弄得不知所措。但是Logan说,Charles从不会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发出嘲笑。

 

这让Erik很不甘,因为他发现自己渴望看到Charles的软弱,他想要Charles仅仅对着他一个人丢盔卸甲,然后他就能够抚弄Charles那些颤抖的弱点。

 

自打那次Moira来过后,一向不爱学习的Erik突然开始发愤图强。他甚至把Charles的高中教材都拿去看,还跑去图书馆查阅相关的资料,向Logan的崇拜者们要讲义和笔记。如果Sharon和Brian注意到了这一点,也许他们会感到惊讶。但是家里的焦点永远是Charles,除非Erik的成绩可以治好Charles,不然Sharon和Brian根本不在乎他努不努力。

 

慢慢地,Erik忘记了一开始进行超纲学习的目的——为了可以自己给Charles补习,这样Moira就没有理由跨进他们家门了。他的理由在这样晦涩不安的困境下被扭曲了,后来,他认为自己努力学习是因为他发现能解放他的只有他自己。他想考上一个很遥远的学校,永远离开这个家,让Sharon再也无法中断他正在做的事把他召唤去医院当成一头牲礼一样宰割他的某个部分来献给Charles。

 

产生这一转变的导火索是某个夏日夜晚,花草树木在圣塔安娜风燥热的挑逗下辗转难眠,发出不安的嘁喳絮语。那个夏天Erik刚进入学校田径队,教练说他很有当运动员的潜质,他一定能够替学校拿下好成绩。

 

吸引Erik入伙的并非什么为校争光之类的无聊事,而是另一层更加简单却蛮横的虚荣心——在比赛结束后,获胜的运动员会同学老师簇拥着,享受鲜花和赞美。那种成为众人焦点、受到热情洋溢的关爱的情境对Erik产生了不可抗拒的诱惑。

 

他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周围人的注目,希望众人能够对他微笑欢呼仅仅因为他是他,哪怕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刹那。他想被肯定,被人们承认他的存在有他自身的价值,而不是作为某人的附庸。

 

Erik进入田径队以后参与的项目是短跑,他喜欢跑步,喜欢那种不管不顾地将一切都甩在身后的爆发的激情,喜欢在这股激情的操控下突然安静下来的世界,在那短暂的时间里,来自旷古的荒芜铺天盖地地吞没生命创造出来的一切,整颗星球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属于自己的寂静里拉扯着自己的身躯企及深渊顶部的那一道缝隙。

 

Erik给自己制定的繁重学习任务里挤出时间来刻苦训练,让他几乎没时间去参加社交活动以及同龄人的游戏。不过Sharon也不允许他去野营或者和同学开车去邻近的城市观光,因为也许在那期间Charles会突然发病。他在加州待了快一辈子,却从没去过旧金山和洛杉矶,更别提稍远的拉斯维加斯。每次长假结束他都只能在一边听同学讲述旅游途中的见闻,然后把手插在裤兜里扭出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

 

很少有青少年像他这样对自己自律得近乎严苛的,他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使得人生缺少很多旁枝末节的乐趣。但是这一特质也让他收获了许多成功,例如他争取到了作为学校代表去参加大比赛的机会。

 

那天晚上,Erik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是一个很少兴奋的人。按理来说,这不是青少年应该有的特征。因为许多孩子处在人生最美好的时段,根本不会去为遥遥无期的终点的苦恼。但是因为Charles,具有终止意味的象征事物对Erik来说如影随形,他像是背着自己的十字架在行走,那件终将给他带来毁灭的刑具始终压迫着他的脊梁。

 

在庞大的喜悦下Erik迷迷糊糊睡着了,到了半夜,一只手摇醒了他。他睁开眼睛,发现Sharon坐在他床边。她脸色憔悴,素面朝天。能让Sharon不化妆就见人的紧急事态也就那么一件了。

 

“Erik,快起来。”Sharon急切地说:“Charles现在需要血小板,咱们得赶紧去医院。”

 

Erik用胳膊肘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因为睡眠不足引起的头痛以及模糊的意识让他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恶心感揪紧了胃部,他眯起眼睛看向Sharon,说道:“我明天要早起去学校坐车。”

 

Sharon皱起眉头:“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参加州际田径赛的预备赛。”他一边说,一边露出了期待的目光看向Sharon,以为妈妈会为此感到惊喜。

 

可Sharon的反应却是皱起了眉头:“你不能去,Charles这两天都很危险。快起来换衣服,我明天打电话通知学校让他们找别人。”说完她从床边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顿了一下,转身看向Erik,神情带着恼怒的诧异:“你还磨蹭什么?!”

 

Erik在她睁大双目的炮轰下愣怔了一会,他像是个在离开梦境时被卡在现实和虚幻的夹缝尖的可怜小虫,丝毫不理解自己身处的位置。直到疼痛让他惊醒了过来——Sharon以近乎是暴力的狂躁将他从床上揪了起来。她涂得红红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Erik的手臂皮肤,在幽暗的床头灯光下仿佛浸透鲜血的拶子,冷冰冰地爬上他的身体,将一片撕裂的痛楚烙进他的肌理之中。

 

Erik就算被针扎进血管甚至骨头里也没这么疼过。

 

直到到了医院,他才稍微回过神来。那时候他已经抽完了血,正用一根棉签堵着针眼,很快血就止住了,但是Sharon的指甲掐出来的淤青还在。他突然一把扔掉棉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把质问甩到Sharon脸上:“为什么我不能去比赛?”

 

Sharon似乎被他这个问题呛了一口,她微微张开双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反而是从病房走出来的Brian看到了这一幕后,皱起眉头道:“Erik,你怎么能这样和你妈妈说话?”

 

她不是我妈妈,她从来没考虑过我。Erik想吼出这句话,但是仅剩的清醒却让他把它咽了回去,那句话一路带着刺痛滚落回灵魂深处,成了一处他再也没能释怀的郁结。

 

“Erik,你以后还会有比赛的机会,但是Charles可没有那么多个机会。”Brian平静地陈述着这一利害关系:“如果你因为比赛离开而Charles在这期间死了,你会原谅自己吗?”

 

“那你们有因为对我的剥削原谅过你们自己吗?”Erik看着父亲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问道。

 

Sharon咬紧了下嘴唇,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很多时候,父母之所以打他们的小孩,因为他们对自己教育方面的无能感到恼羞成怒。他们只是想利用家长的权威来塑造这一恶劣后果被自己纠正了的错觉。只可惜木已成舟,Sharon没办法把Erik给塞回试管里去。

 

Brian诧异地看着他,但是那些当孩子遭受来自母亲的折磨时妄图从父亲身上看到的是宽容理解,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欲图施与的援手,而不是失望的皱眉和抿紧嘴唇的隐忍。

 

就算是三更半夜,医院的走廊也依旧嘈杂。脚步声纷纷扰扰,潮水般四面用来,把他困在这层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茧里。小孩子的哭泣、尖啸的护士铃、医生的白大褂在走路带起的风里发出翻页一样的声音,运转床的轮子焦急地划过地面,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叽叽咕咕的小声音,那些小声音黏合在一起融入刺眼的白炽灯光。站在这澎湃的光芒与声音里,一股呆在死寂黑暗里无从逃脱的恓惶刺痛了Erik,他蓦地触到了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恐怖。

 

“听着,Erik……”Brian试图跟他交涉,但他却狠狠地瞪了自己的父亲一眼。然后他惊讶地发现Brian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刹那,一股令他愉悦的罪恶快意袭上心头。他发现自己的恨意刺伤对方时对方做出的伤心反应竟然令他万分受用。怪不得有人说:千万别跟支离破碎的人纠缠不清,他们知道该怎样为了自己去伤害别人。

 

Erik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院,不顾Sharon在他身后发出投降示好的柔声叫喊。他只想离开这片白茫茫的世界,他不想再做个彻头彻尾的“好孩子”“好弟弟”。他想要罪恶和污秽,想要茹毛饮血。他一脚踏进黑夜里,繁忙和嘈杂顿时退潮而去,外面的世界仍旧干净平静。

 

他走回家里的时候,天已经破晓。他看到Brian的车停在车库里的时候,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很显然,父母比他早回家了。他连忙跑进屋子,客厅却空无一人,只有一条Sharon昨晚戴的丝巾塌在沙发背上。他从储物柜里倒腾出剪刀,找到电话线并将其剪断了。无辜的塑胶在刃口发出一声虚弱的裂响。尽管他的感性让他希望Sharon还没来得及打电话给教练,可理性却告诉他一切都来不及了。妈妈的丝巾随着穿堂风微微扬起,像只闻声出动的蛇,对他吐出恶毒的信子。

 

Erik收拾好东西,从冰箱里拿走一条热狗面包就走。幽暗晨曦的笼罩下,上学的小路分外陌异。他学校离得很近,即使步行也能来得及走到。冷冰冰的风刮在他脸上,吹来了树叶的气息,这让他突然想到了Charles。不知道Charles怎么样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度过危险期?但很快,他心里一横,决定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自私自利。

 

可在他到达学校后,留守的老师却犹疑又困惑地告诉他队伍已经出发了。“你的妈妈不是打电话来说你不会参加了吗?”老师问。

 

Erik离开了办公室,他走进体育场,此时这块地方灌满了实质可触的寂静,只有一两个橄榄球队的勤奋队员在热身。他走到最高一层的观众席上坐了下来,头顶上就是一汪蓝天,像只婆娑的泪眼。他看着底下的绿荫和人影举起右手,幻想自己是宙斯,招来天火毁灭人间。

 

可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个稍微优秀一点的普通人罢了,像他此刻俯视的那群渺小身影一样,无论何其优秀努力,都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生老病死和七情六欲是他们无法超越的宿命。

 

他掏出从家里带来的热狗咬了一口,却发现肉是生的。冰冷滑腻的夭折的肉,他突然觉得自己齿缝里弥漫出了一股来自Charles的血腥味。他猛地吐掉了嘴里的东西,惶恐深深地攥住了他,让他错觉刚才那一口是咬在Charles的身体上的,Charles现在一定在某处因为他的撕咬而鲜血淋漓。

 

几天以后,Charles出了院。可是Erik不愿意再和他说话,无论Charles挑起什么话端他都没有去接。他的冷酷让Charles三番五次露出疑惑且失落的表情,可是Erik居然找不到那股在伤害父亲时的快感。

 

他的冷漠严密得没有缝隙,像盔甲一样护着他。有好几次,他都像把这层盔甲敲碎了,从它的拥抱里跳出去搂住Charles,看着他的蓝眼睛说对不起,然后他们就能重归于好。但是他没有做到,他发现这样彻底的绝情让自己舒坦多了。

 

一天Brian找到了他,严肃地质问他为什么要冷落Charles。Erik知道其实他心里在想什么父亲都很清楚,可父亲就是不愿意施舍给他他想要的反应。于是他态度又臭又硬地把话题扭到了别的方向,就是不肯正面回答这件事。

 

“Erik,我们不是你的敌人。”Brian看着他,清晰有力地说。

 

——没错,但有些不是敌人的人比敌人还可怕,因为你没有理由伤害报复他们。Erik心里想着,嘴上却一言不发,直到Brian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有的时候在医院里抽完血以后无事可干,Erik会到处乱逛。医院可是人世间内容最丰富的伤病博物馆里,这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生离死别。他知道那一幕迟早也会降临到他们家,尽管他们都自欺欺人——Charles不会死,Charles会一直活下去。Charles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有什么理由英年早逝?但命运不是数学公式,把善良无辜这个条件扔进去,就能算出求仁得仁的结局。

 

妇产科那层楼每天都有新生儿降临,那些孩子的啼哭声总是会伴随着亲人的欢呼和祝福。Erik想知道,自己出生的时候是否也是如此。是否有人因为他的到来而高兴得手舞足蹈过?街上的传道牧师说,每一个孩子都是受神的祝愿降临于世的。如果神真的存在,那么他一定很不喜欢作为人类硬要违背他的意愿的产物而降生的Erik。

 

一天午休的时候,所有人都去吃午餐了。他还留在教室里。夏天刚走,却扔下一地摧枯拉朽的热浪。在这样窒闷粘稠的高温里,没有一样东西是老实的,全部都在淌着汗或者反射着狂躁的白光,树的影子在黑板上不安地抖动,急切地等待被夜色从这块尘埃遍布的平面上蒸发。

 

Erik站了起来,他想起走廊尽头有一扇消防门,推开来是一条小巷,被夹在教学楼和围墙之间。为了省事,他们没有粉刷这一堵不常示人的围墙,赭红色的石砖在高悬的太阳下看上去粗野、原始而赤裸,有种格外落寞的凄凉。在这条小巷里隐约可以听到墙外街道上的学校和花园里的笑闹,但却远得恍若隔世。除非发生什么天灾人祸,这栋楼里的人要逃生,不然也许它永远不会被注意。

 

Erik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粉笔,在砖墙下用力写下一句句脏话,那都是他从Logan那堆R级电影的碟片里看到的,还有他们大哥的言传身教。Sharon禁止他们在家里说脏话,所以他们平日的对话都像被消毒水狠狠地刷洗了一遍一样整洁礼貌。

 

有一次Charles在看电视的时候突然昏迷了过去,他重重地从沙发栽到地板上。Logan惊得顺口惊呼了一句:“我操!”在那句话被砸出去以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犯禁了,于是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怕父母会因此惩罚他。

 

可是所有人都在忙着抢救Charles,根本没人留心到他刚才骂了句脏话。

 

Erik的字迹相当漂亮,他就像被老师叫上台写答案的时候一样挺直腰杆,神情严肃得近乎阴沉。但是他用了很大的力气,近乎把粉笔捏碎。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铁门吱嘎声,Erik猛然回头,看见Charles站在消防通道的出口。看着眼前的一切,他露出了无比震惊的神情,但是旋即,他咬了咬嘴唇。转身掩门离去了。

 

在他走后,Erik垂下了手,握紧了手心里被汗水沾湿的粉笔。他听见校园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像头顶的风声一样远。他感觉两堵墙在慢慢地朝他收拢夹紧,要把他压成肉泥。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Charles很快就回来了。他吃力地提着一桶水,水花不断地晃出来泼到他裤子上,他那对纤细的手腕都快要被手里的重物扯断了。他气喘吁吁地把水放到墙下,把挂在桶边的抹布打湿拧干,一语不发地开始擦拭那些Erik留下的污言秽语。

 

Erik看着他一点点把那些谩骂的字迹擦掉,他从来没看过Charles干活,因为Charles光是要让自己活着就快耗费他的全部力气了。完事后,他满头大汗,一只手撑在湿漉漉的砖墙上弯下了腰。Erik走了上去,在Charles抬起的眼眸里他看到了自己脸上向来被他视作奇耻大辱的不安——为什么当我们深爱着某人的时候,总是会难以自持地向他们展露自己最不堪的样子?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救药。”他发问,这是这些天来他对Charles说的第一句话。

 

而Charles看了他一秒后,突然笑了起来,他鼓起的面颊皮肤在阳光下雪白得近乎透明。

 

“我大概是不可救药了,但是你?Erik,你跟这个词没关系。”他看着Erik的眼睛,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眉头却因为苦恼而微微紧皱。他的眼睛像吉普赛人手中的水晶球,昭示他人的未来,却映现不出他自己的未来。Erik明白,也许会有很多人陪他一起快乐,但只有面前这双眼睛会为了他哭泣。

 

他想握住他撑着砖墙的手腕,再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想把自己埋进他身上的甜杏仁味里,想要和他共享这片他私人专属的孤独和寂静,想要和他一起气息奄奄地变老变沧桑。Erik下意识地在脑海里盘算Logan的车里还有多少汽油,他手上的腕表可以去当铺里换多少钱,他可以带Charles逃离到哪里去——也许加把劲,就能抵达拉斯维加斯,在荒漠里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哪怕是死神。

 

他喉结动了动,眉头拧在了一起,用低沉的声音又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变得非常坏?”

 

Charles看着他,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忧伤。Erik突然发现自己想要的那些别人给他的反应,只有Charles才会给他。只有Charles才会把他当成他自己,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来看待。

 

“我不太明白你想说的坏是什么,Erik。”Charles回答:“听着,Erik,有的时候有人会想伤害别人,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他们非要这么做。尽管他们知道自己会后悔,也知道也不会让自己快乐。你现在这个年纪非常容易毫无理由地去刺伤周围的人,但这不是所谓的‘坏’……我这么说你明白吗?为了明确的理由去伤害别人才叫坏。”

 

他的话音落下,Erik的神情却变了。那股在他胸腔里燃烧的忏悔的热情霎时间杳无踪迹,他的目光冷了下来,无情地落在Charles脆弱美丽的蓝色虹膜上,然后他看到Charles的目光里流露出了无措的疼痛。

 

他发现Charles根本不理解他。Charles的不理解比全世界的不理解还要让他绝望。

 

他想要的是一个能与他一同拥抱反叛之罪的共犯,而Charles想做的却是拯救他。

 

愤怒促使他抓住Charles的肩膀——那对肩膀可真瘦,似乎随时会从他指缝间溜掉。他把Charles摁在那堵湿漉漉的撞墙上,他闻到了尘土飞扬的堤坝边特有的那种水的气息。他现在已经比Charles高了半个脑袋,于是他顺理成章地俯视着他。一切都是逼仄紧迫的——毒辣的日光,狭窄的小巷,还有他紧紧压迫的Charles的身躯。他们彼此的气息像兵戎相见的两支军队——或者说是Erik单方面的屠戮——纠葛在血液般温热的空气里厮杀着。

 

“Erik?”Charles的声音里露出了怯意,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这副神情让Erik真想把Charles身上那些原本属于自己的血液啜饮殆尽,然后把这个身体拆吃入腹。

 

“你真美,哥哥。”Erik看着他,嘴角露出了残酷而瘆人的微笑:“如果没有我,你不会这么美丽。我要你是我的,我要你是我的!”他像个疯子一样低声嘶吼,不顾Charles惊恐的目光,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锁骨。凸起的静脉导管硌到了他的下巴。

 

“Erik,你要做什么?”Charles努力保持着冷静,声音里细微的颤抖却还是出卖了他。

 

Erik抓着他的衣服,低着头像只野兽一样粗暴地喘气,他的呼吸全部落到了衣襟里,暴躁地抚摩着Charles的胸膛。不管Erik怎样在外面占有他,癌细胞都已经在皮肤下面吞噬了Charles的全部。死神握着面前这个人的所有权,对他露出胜利的冷笑。

 

他一把推开Charles,目光锐利地在他苍白的脸上扫过。然后他用肩膀狼狈地撞开消防门,逃回了教室。

 

整个下午,他坐在教室里头脑都昏昏沉沉的。Erik从来不会上课走神,以至于老师以为造成这情况的原因是他中暑了,便好心地让他去医务室。前一任校医因为Sharon的投诉而被学校辞退,新来的校医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她嚼着口香糖,冷漠地让Erik自己去冰箱里拿冰敷。

 

Erik躺在医务室的床上,窗外是一棵地中海柏木,树形细窄纤长,看上去弱不禁风,却能长到二十多米,像柄翠绿的剑刃刺向天穹。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Charles。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下一个夏天,这棵树就会被公园管理处锯掉。

 

小时候,Charles一直叫他“小弟”。后来Erik发现自己讨厌这个称呼,他从来就很有主见,认为既然喜欢不需要理由,那讨厌也同样不需要。他想Charles叫他的名字,就像他总是叫Charles名字。他隐约觉得,互相直呼对方姓名的行为有种更亲密的联系在里头。

 

Erik的机会很快就来了,有一次Charles住院期间,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Charles虚弱得无法动弹,因为他刚做完放疗。Erik在他边上正看着一本科技期刊,Charles突然开口了:“小弟,帮我拿下尿壶。”

 

Erik潇洒地一把合上书,身体往后一倾,斜靠在床头柜上。“别叫我‘小弟’,叫我Erik。”他懒洋洋地说。

 

Charles皱起眉头,顿时红了脸,“你这是怎么了,开始在称呼上较劲?快帮我拿尿壶来,我要憋死了。”

 

“你不叫我Erik,我就当你叫的人不是我。”Erik无情地提出了条件,一边玩味地看着Charles憋尿憋得面红耳赤的表情。

 

Charles显然是因为他的“冒犯”而生气了,他咬着下嘴唇,把脑袋扭到了一边去不看Erik。Erik也不急,他胳膊肘撑着床头柜,悠闲地盯着Charles红得滴血的耳朵尖。他想看看Charles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过了一会,Charles整个身体都紧绷着蜷缩了起来,他两条腿死死地夹紧了,把自己像馅饼皮的馅料一样深深地埋进床褥间。Erik是铁了心要他改称呼,所以不为所动。

 

又等了好一会,Charles才犹豫地把头扭过来,他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

 

“Erik……”他软绵绵地叫了一句,这个轻飘飘的单词落在Erik耳朵里,却像是一句魔咒,让他顿时快乐得笑出了声。他愉快地看了Charles一眼,二话不说地从床边站起来,去角落里拿来了尿壶。

 

Erik卧在床上,咀嚼着过去这些片段里每一个琐碎的细节,像是来自过去的Charles带给他的快乐比眼下的Charles要多得多。他想起了雨季时房檐下簌簌低语的水滴,还有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的Charles。雨水溅落在他蜂蜜色的睫毛上,当他扭过头来冲着Erik微笑的时候,眼睫上的水滴霎时折射出钻石切面一般的光辉。

 

Erik痛苦地发现,原来在过去那段漫长的人生里,使他成为Charles附庸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是他自己。不知不觉,他所有的记忆都黏着在Charles身上,其他人包括他自己都是面目模糊的。他发现自己生存的目的不是要争取到某个职业——别的孩子都希望能当航天员或者数学家,他发现了一个健全人生最初也是最后的本质目标,那就是寻找自我。

 

他小时候曾经为自己的出生感到迷惘彷徨,他问Charles为什么这么多人说他的出生是不应该的。Charles怜爱地揉弄着他的头发,回答说:“因为他们认为给一个人的出生设置目的,那么这个人就成了为了完成那个目的而存在的工具,而失去了作为人的意义。但是啊,小弟,你依旧可以成为你自己,因为你出生了,所以你拥有了人生的全部机会。你可以选择为自己创造其它的生命意义。”

 

他把侧过脑袋把脸埋进枕头里,然后他嗅到了一股陌生洗发水的味道。在想着Charles的时候突然闻到来自别人的气味,让他感到一种和牛奶的时候喝出血淋淋的脂肪的恶心感。Charles的身影消失在了洗褪色的枕头套和这股味道的浪潮里。

 

【五】

 

Moira从Charles家回来以后,所有人都在问她一个问题——男孩们的房间是什么样的。有些高年级的女孩见过Logan的房间,却没人去过Charles和Erik的房间。Moira摇了摇头,说她并不清楚,因为她和Charles呆在日光室里。

 

但是Moira却觉得很奇怪,别人家的屋子尽管装修风格各异,却摆脱不了一股拥挤小巧的家居生活的气氛。这种气氛在男孩们的家里是看不到的,他们一家就像是碰巧住在一起的陌生人,各自在租赁下来的角落里打理着不同轨迹的人生。

 

Logan是三兄弟里唯一一个比较接地气的,他过着青春活力得过了头的生活,总是自以为什么都懂。他有股冷幽默,而且只要是关于Charles的事就算让他陷入再大的麻烦他也毫无怨言。比起Erik来,许多女生更喜欢Logan,因为她们害怕Erik,Logan却给人安全感。

 

Jean刚转入这家医院的时候,Hank七零八碎地嘱咐了她一大堆东西,才揣着一颗放不下的心去了一家医学院开始任教生涯。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适合实战的医生,在肿瘤科任职需要的不仅仅是知识技术,还要张灌蜜的嘴和一颗铁铸的心。每当那些急需安慰的家属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时候,愧疚和不安总是让他张口结舌。

 

Jean走进了候诊室,尽管换了地方,可伴随她许多个晚上的噩梦的情境还是大同小异。许多个脸色苍白、眼神绝望的孩子坐在那里。他们根本不像尘世中人,而像从死亡国度前来做短暂停留的观光客。塑料椅上清冷的薄荷色在他们苍白皮肤的衬托下,竟然浓艳得几近燃烧。

 

她走到角落里,那里坐着一个正在打点滴的男孩,他瘦弱的双手上摊着一本《沙丘》,一边看一边扭头跟坐在旁边的弟弟谈论大卫·林奇拍的那部改编电影。他插着针管的那只手不方便活动,于是他的弟弟就帮他翻页。他们的大哥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一条胳膊勾着椅背跟敷衍地搂着个不性感的女人似的,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满脸受尽洋罪的可怜相。

 

但是在他的目光落在Jean的身上以后,顿时跟饿狼瞧见肉一样兴奋得发光。他立刻收敛起自己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挺背端坐,还伸手把额发抹了上去。Jean没有理他,径直走到打点滴的男孩对面坐了下来。

 

“你是Charles,对吧?”Jean看着他,问。

 

“是的,我是Charles。”Charles似乎有点意外,但还是很礼貌地回应了她。

 

无视失落的Logan,Jean冲他温和地笑了笑,接着自我介绍:“我是Jean Grey,今后将代替McCoy医生成为你的主治医生。我想我们会相处挺长一段时间。”

 

Charles微笑,轻声说道:“那么以后麻烦你了。”

 

“你的父母呢?”

 

“爸爸在公司,妈妈去买东西了。这位是我的哥哥Logan,这位是我的弟弟Erik。”他俨然像个外交官一样彬彬有礼,语气稳重老成。这侧面说明了他良好的家教,而且他个性似乎相当不错。

 

“我希望和你的父母见面会谈。”Jean在冲他的两位兄弟点了点头后,把目光放回了Charles身上:“不过事先和你说说也没关系,Charles,你知道砒霜疗法吗?”

 

“我想我在《柳叶刀》上读过,但不是很明白。”Charles皱起眉头,谦虚地看着他。Jean突然感到了一股敌意的目光,发现Erik正抱着双臂,一双绿眼睛冷冰冰地打量着她。

 

她努力让自己忽略了这个小男孩那股令人不舒服的视线,继续和Charles谈话:“总之,这是一种全新的疗法。”她感到自己喉咙绷紧了,像个辩护律师在告知死囚争取缓刑的途径。残忍的事她干过太多次,但Charles的眼神却让她对职业习惯生涩起来:“把砒霜注射到你的静脉里,让它流通几十天。我得说清楚的是,这个治疗方案目前还没有痊愈案例,所以我们不清楚它是否有效。”

 

然后Jean听到“啪”的一声,Erik猛地合上了手里的书,他那双阴沉冰冷的绿眼睛宛若鹰隼,目光对着Jean就是一阵枪林弹雨。

 

“砒霜?那可是毒药。”Erik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没有成功案例,意思是说Charles是你们的小白鼠?”

 

“Erik。”Charles不悦地叫了他一声,可他恍若未闻,依旧对着Jean怒目而视。他的态度让Jean感到不得不回答他的话。

 

“Erik,这是白血病,我是医生,你哥哥是病人。我比你清楚该对你哥哥做什么。”她平静地说:“我看了Charles的病历,他可以说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没有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患者可以活过五年,但是Charles活到了现在。什么脐带血疗法啦,骨髓移植啦,化疗放疗啦,还有什么全反式维甲酸治疗,他跟流水席似的遭这些玩意的罪。但是你要清楚,这些治疗方式现在都对他毫无作用了。我很抱歉,但整个人类社会目前的医疗技术极限就是如此。Charles必须要接受新的治疗方式,才有痊愈的可能。”她本来还想说“就算失效了,Charles的结局也不会比他本来的结局更糟”,但是她即使刹住了车,伸出食指来揉了揉太阳穴。

 

尽管Jean是医生,但她自己有着很严重的窦性头痛。还在学校的时候,她天真的以为学习医术就能随心所欲的救人。可后来她发现根本做不到,她们不过是把手术刀当工具钳挥舞的技术人员罢了。就像律师维护不了正义,警察也消灭不了罪恶。他们只是漂浮在现实这片汪洋上天真自大实际却只能勉强维生的水藻。

 

“Grey医生,我很抱歉,Erik说的话太没礼貌了……”耳边传来Charles的声音,他话还没说完,Erik就粗暴地打断了他:“我不要你为我道歉,Charles。”

 

Jean努力找回仪态,对着Charles笑了笑,平静地说道:“没关系,家属有这种疑问纯属正常反应。我很理解。我现在先失陪了,有事的话就让护士叫我。”

 

Charles感激地应了一声,Jean站了起来准备离开,Logan却拦在了她前面。

 

“作为赔礼,我请你去楼下喝杯咖啡怎么样?”他搔首弄姿地问。

 

“首先,我有员工卡,在医院餐厅喝咖啡不要钱。其次,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耽误一个肿瘤科医生的时间。”Jean耸了耸肩,无情地回答道。

 

Logan显然被她打击得不轻,灰溜溜地缩回椅子里去了。

 

到了下午,Jean总算见到了Charles的父母。在她说明了砒霜疗法后,Brian显然犹豫了。他谨慎地问:“Charles现在状态不错,他……”

 

“先生,你要知道这个病一旦出现情况,很可能就无法挽回了。而且他现在的健康也可以更好地承受治疗负荷。”Jean耐心地解释着。

 

但Brian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他只是点了点头,说要考虑要考虑。尽管Jean心急如焚地想救Charles,但是只有家长能够在这种事上一锤定音。所以她只能无奈地答应了。

 

Jean没想到的是,这一年下来,Charles都非常稳定,除了几次突发状况,却都不算严重,他的命都被险险地扯了回来。有一件事引起了Jean的注意,那就是Charles和Erik之间的关系。因为她从Hank那里知道了Erik是为什么出生的。

 

她刚搬到这个社区的时候,忙着新的工作和装饰新家,这一切都让她焦头烂额。如今她孤身一人,任何繁重的事物都只能自己做。每次想到这里,她就开始恼恨不辞而别的Scott。

 

一天下午她刚刚洗完衣服,正躺在沙发上喝着果汁休息的时候,门铃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她一边好奇是谁一边打开房门,却发现Logan站在门口,一脸羞愤。

 

“你这个臭女人我比你美多了!”Logan快速地喊了一句,然后满脸通红转身就跑,留下站在原地不明所以的Jean。

 

她家大门的角落传来一阵大笑,过了一会,Charles和Erik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两个人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Charles一边笑一边满怀歉意地向Jean解释:Logan和Erik打赌打输了,规定是谁输了谁就跑到新邻居家那里对邻居说出这句话。

 

“我很抱歉,我弟弟太顽皮了。”Charles说道,他愉快的神情里可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

 

后来Jean发现,Erik每次想要逗Charles开心都会拿Logan开涮,Charles则在一边毫无同情心地发出嘲笑。不过Logan似乎并不在意逗Charles开心,更让他在意的是他总是斗不过自己的小弟弟。

 

Charles和Erik的关系一直亲密无间,直到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Erik突然性情大变。他突然变得不再主动地每次跟着Charles一起来报到了,而是要他们父母三催四请才不情不愿地过来,而且一抽完血他就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Sharon和Brian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都只有Logan在一边帮忙。

 

而且Erik和Charles的关系发生了质变,她再也没看到过两个人亲密无间的样子。他们像在躲着彼此,基本上没有一块出现过,就算在一起也不会和对方说一句话。

 

这座小镇的夏天很快就过去了,但是秋天却像是把压抑了一年的怨气全部倾吐出来一样,肆意地喷吐的热浪让人备受煎熬,仿佛承受着一个老女人无休无止的骂骂咧咧。夏天的时候,小镇上的树几乎都被砍光了,医院门口那株红叶树是少数的幸存者之一,简直就像法国大革命里逃过断头台的贵族。死难之后,生机更烈。

 

一个凌晨,Charles被救护车送来了医院。Jean担心已久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浑身都是血,和那棵红叶树晶莹剔透的红色不同,他的血是阴沉沉的黑红色,是死亡的颜色。鼻血顺着他的脸颊不住地往下淌,眼窝里渗出的血染红了他的睫毛。抵达急诊室的时候,他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神志不清了,嘴里一直在喊着“Erik,我要Erik,Erik在哪里?”

 

Jean把他抱上加护病房的床上的时候,他滚烫轻盈的身体让她吓了一跳,她感觉自己猝不及防的握住的是一把即将熄灭的火焰。Charles居然是这么地瘦弱,他的重量简直像是一堆薄绵纸加几根鸟骨头做的巫毒娃娃。

 

Charles的情况非常严重,不仅仅是出血的问题。他浑身的器官都在被渗出来的坏血淹没,他那些柔软稚嫩却饱经摧残的脏器开始罢工。Jean的职业生涯里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境况,她尽力保持着冷静,做完一切本职工作。

 

Brian终于答应了砒霜治疗,那些毒药被输进了Charles的动脉里。神明在天上扔骰子,至于结果什么,他们谁也无从得知。

 

Jean握着一杯咖啡坐在走廊里。她很少有这样紧张的时候,因为刚才病房里的惨况让她想起了一些往事。她想起了在倒下的Scott,想起了那一年夏天尖锐的蝉鸣,想起了医生平静得令人发恨的深情——现在她是这个让人发恨的对象了。

 

医生说Scott需要一颗肾脏,而Jean是他认识的人里唯一能适配的。Jean打算把自己的一颗肾捐给他,他却咬着牙说:“我宁肯病死也不会让他们割你的肾。”然后某一天Jean去医院的时候,发现病房已经空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听说过Scott的消息。

 

她转头一看,窗外是一片苍茫的晨曦,毫无希望、不留缝隙的青灰色像是在这个星球上笼罩了亿万年的雾。他们自以为自由自在,其实一直活在这片雾的禁锢里。一束阳光斜射下来落在那棵红叶树上,那簇鲜红仿佛一树摇摇欲坠的血滴。

 

Erik没有来,尽管Charles在昏迷中一直喊着他的名字。好像这个名字是句神奇的咒语,是他和死神对抗的唯一武器。

 

砒霜让Charles多活了几天,这算是个安慰奖。在这几天里,Logan跑到街上像只被射伤的野狼一样盲目而狂躁地瞎逛,他和一伙人打了起来,因为他们嬉皮笑脸地问他:“听说你那个病猫弟弟快死了?”

 

他像疯了一样和他们扭打在一起,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对方的求饶和哀嚎对现在的他来说,就像一只蚂蚁的呼救一样渺远。幸好周围没有尖锐的东西,不然那一天他可能成为杀人犯。

 

其中一个男孩跑去找来了巡警,他被带进了警察局。警官正准备通知他的父母,他却啐了一口:“别烦他们,我警告你。”

 

几天后,Charles的情况已经相当危险了。他随时可能撒手人寰,可Erik还没有出现。Jean随口问了一下Sharon,Sharon却苦笑了一下,说:“那孩子硬要去野营,他明天就要出发了。”

 

“可是他的哥哥……。”Jean皱起了眉头。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你猜他回答了什么?他说他不在乎,没错。他说他要过自己的生活。”Sharon垂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个时候,我真想掐死他。”

 

Jean看着这一家人,皱着眉摇了摇头。她知道她无力拯救。

 

到了晚上八点钟,Logan和Brian都到了。Logan在Charles身边呆了一会就发疯一样跑了出来,Jean担心他出什么事就跟了上去。她看见Logan靠在走廊尽头的瓷砖墙上死死地抱着自己,他身后贴着一个量身高的标尺,是一棵制裁成的树,上面开满了红的绿的花。

 

“我救不了他。”Logan流着泪,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道:“我救不了他。”

 

他的手指痉挛地抠住那棵树,硬纸卡花朵簌簌飘落。所有人都会死,或早或晚,这是一个浅显的道理。但是直到刀刃活生生地割过自己的肉,才能体会到那有多疼。

 

Jean无言地拍了拍Logan的肩膀,过了那么令人窒息的几分钟后,他们惊讶地看见Erik出现在了走廊上。他的头发乱得像鸟窝,汗水浸湿了他的衬衣。

 

Erik一步步走进病房里,慢得仿佛在踏向刑场。Sharon和Brian看到他的时候,各自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一个招呼都没打,保持躁动不安的沉默来到病床前蹲了下来握住了Charles的手。

 

“我不去野营了。”他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努力地想要微笑,却惊动了眼眶里早已发凉的眼泪,苦涩渗进唇角。“我哪里都不去。”他的拇指温柔地摩挲着Charles的指关节,那些小巧的关节冷冰冰的,触感像被春雨洗刷过的蘑菇。

 

Erik想起一个圣诞节,Charles因病住院,Logan那时候呆在一个少年管教中心,Sharon和Brian在医院里照顾Charles。女佣准备了晚饭以后就回自己的家去了,家里空无一人。

 

他们一家人都不信神,也不怎么热衷圣诞节。但是左邻右舍都传来幸福满溢的欢声笑语,这让Erik感到家中的寂静难以忍受。他打开了家里的每一盏灯,打开了所有的收音机和电视,把音量调得很高。在这震耳欲聋的虚假狂欢里,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周围挤满了吵闹的幽灵。

 

最后他却跑出了那个只剩空壳的家,来到两条街以外的一间电话亭里,那里很狭窄,却很明亮,很安全。他打通了医院的电话,说要找Charles。但是话筒交到Charles手里以后,他却说不出话来了,感觉每一个挤在喉咙里的单词都能把自己噎死。

 

Charles在那头“喂”了一声,听见许久没有回音,他也没有挂断。四周阒静无声,只有几片破碎的雪花徒劳地敲击着地面,试图撞击寂静。

 

Charles突然轻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在这片幽静里响起来,像是被历经浩劫后的废墟上掠过一张蓝色的小鸟。

 

“是你吗,Erik?”他轻声说道:“我听你的呼吸就能听出来了,别忘了我们从小就睡在一起。”

 

Erik没有回答,在片刻的沉默后,Charles轻轻说道:“我这里下雪了,你那里呢?早点睡觉吧,晚安。”

 

而现在Charles躺在这里,他还没来得及跟Erik说一声晚安。

 

Erik只想回到那个时候,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信任着Charles,爱着Charles。只要和Charles在一起,他就不会害怕衣柜里的妖怪,不会害怕黑夜的降临,不会害怕Charles的拥抱之外这个庞然的、冷酷的世界。那个时候他多么幸福,深信着只要和Charles在一起,他就拥有了一切。

 

Jean带着Logan回到了病房,Erik抬起头来看向医生,他压抑着歇斯底里,说道:“救他吧,我什么都愿意给——我的血小板,骨髓,还是心脏、脑子、肾……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能给。”

 

Jean看着他,目光深沉难解。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了。她在想Erik几年之后想起今夜会是什么感受,他这样高傲的孩子,会不会被今晚这样屈辱的回忆刺痛?

 

Erik闭上了眼睛,所有人都从他面前消失了。只有Charles的手指被他握在掌心里,他感觉自己在牵着他逃亡,绝望的气息在他眼前的黑暗里化作泡沫。

 

突然间,Charles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从死神手里挣脱了,又一次地。

 

【上部完】

 

“Until Dawn Catches Dusk”这句话出自茨维塔耶娃《献给勃洛克的诗》组诗中一节的结尾

《沙丘》赫伯特所著科幻小说,后被林奇翻拍为电影

《柳叶刀》权威医学期刊

评论(34)
热度(242)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红荨 | Powered by LOFTER